夫死心累(406)
“小花哭了,小花是哭猫,小花是哭花脸的花猫!”
他们不知事态发展,就这般没轻没重地戏弄自己的同伴,我在领头的铁柱额上拍了一记,他转转眼珠,又腆着脸笑嘻嘻地去哄仍在啜泣的王小花了。
我问铁柱:“知道回家的路怎么走吗?”
他不耐烦地道:“当然知道!”
“那一会儿散场了,你能带着大家回去吗?”
“怎么不能,回家的路,我就是闭着眼也能走!”
“好。”
我往台上扫了眼,正是花前月下,浓情蜜意,仿佛世间的离愁别绪尽与爱侣无关。
“好。”我又说,“你们都是好孩子,都是乖孩子……父母在不远游,以后黑风岭,就交给你们了。”
好歹也是在这地界混过几年,我可比铁柱那小鬼头更清楚路该怎么走,转过长街,锣鼓不可闻,再出了村口,顺着山坡往上爬,天地便只剩我一人了。
草叶在春日里抽条,柔韧犹如少女的腰肢,顺着窸窣夜风倒下,一浪接着一浪拂过我的脚踝,我避开其间生长的几朵小花,在山里行走,身后那点闹热的余韵也消失殆尽了。
在月亮升到最高处前,我赶到了目的地,闻人钟和他父母的墓一如既往冷清,这倒不是说他们被人遗忘,但无论生者如何怀念,如何哀悼,都改变不了他们长眠于此的事实,即便我每日都会来这里坐一会儿,那新埋的土壤下,也不会再有聒噪的鹦鹉学舌。
我站定,看着远处那三个立在墓碑边的人影。
……负剑持箫的我就不说什么了,可专程抱把琴算怎么一回事,平日没见他有这兴趣,这是要来一出正统的坟头蹦迪吗?
我还没发问,负剑的那个已敏锐地回首,他一只眼珠里浸透了今夜的月光,既凌厉,又温柔皎白,他的动作立刻引起另两人的注意,于是持箫的和抱琴的也都侧过目来,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打量我。
万籁俱寂,是那持箫的率先开口:“你把闻人钟安葬了?”
“是啊。”
“就埋在这儿?”
“挨着他爹娘呢。”
持箫的便不再说话,可话匣子也已被打开,那抱琴的冷笑道:“有空做这些有的没的,却不晓得给我们留封信说明去向,真是好深情的做派!”
“我写了很多信啊。”
他眸光微闪,我又诚实道,“但都不是写给你们的。”
“……”
估计是把他气狠了,只见他一言不发席地而坐,把琴往身前一搁,自顾自带着怨气拨了两下弦,不理睬我了,我还是头回看见他抚琴的姿态,深觉有趣的同时不免生出了遗憾。
我笑道:“因为你们还要替我送行,会自己来找我……我是给再也见不到的人写信。”
“谁要替你送行,我是来庆祝的,庆祝你这个祸害……终于能死得彻彻底底了!好啊!老天爷早该收了你!”
换成大家刚认识那会儿,这些气话我说不准就要听进心里去了,想来我跟他们其实都没多大变化,兜兜转转,总是口不对心,言不由衷。
瞧着他那勾得琴弦也打颤的手指,揶揄之语到底被我吞了回去,我挠了挠脸,叹道:“庆祝也好,不管你怎么想,我都当这是在为我送行,谢谢你来这里,阿药。”
夜风环绕,如泣如诉。
我说:“能不能提个要求……”
负剑的打断我:“你放心,我承诺过,毒医由我负责,我会盯着他,不让他做错事,还有其他人也一样,我照顾得过来,毕竟,我是天下第一。”
一字一句皆是铿锵有力,不容置疑,这份气吞山河的自信确实天下第一独有,但我眨眨眼,无辜道:“我是想说——一会儿能不能吹《折杨柳》,好久没听那个了,走前过过瘾。”
谢澄吃惊,唯有理解我这话含义的姬宣轻轻笑了,他摇了摇头,抬眉,淅淅沥沥的月色在他唇边朦胧,像冬日未谢的白梅,像飘摇的雪。
铮的一声琴响,虽略微尖锐,效果却足够拔群,我本能朝声源投去注意力,低头就撞上袁无功那张面无表情仰起的脸。
他盯着我,五指缓缓在琴弦上挨个儿勾了一遍,每一次弦颤都在震撼我的心肝,他这琴光看成色便知乃是绝品,鬼知道二夫人是怎么让它发出这种粉笔刮黑板的可怕动静。
偏他还要无比和蔼地来问我:“好听吗?”
“好、好听……”
“好听,那就多听。”
说着他将双手都放了上去,袁无功漫不经心道:“我本来也只会弹给你一人听。”
我:“冰儿和小秋不是人吗?”
阿药:“………………”
及时响起的箫声阻止了爆发在即的夫妻战争,小秋也随即配合地抽出两把剑,剑光舞过之处寒气也澄澈,关键是他还挺有眼色,舞着舞着就顺理成章把我和二夫人隔开了,免得我真被恼羞成怒的阿药追着打。
等阿药心不甘情不愿磨磨蹭蹭地加入表演,我才挑了个观景最好的位置盘膝坐下,我一手放在腿上,脊背挺得笔直,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们。
我望着他们,我总是望着他们。
我活了两世,前世困顿病房,挣扎在生死边缘,今生借了他人躯体苟延残喘,却依旧不得自由,我没有志向,没有自己的人生,我所经历的一切,都是终将消逝的泡影。
但又或许并非如此。
大夫人舞剑,二夫人制毒,三夫人坐在秋千上。
时而微笑,时而发怒,时而互相刻薄,时而并肩前行,我看了他们很久,起初我也仅是迫于无奈,但渐渐的,我的眼睛便无法从他们身上移开了。
或许……
或许这漫长到好比天荒地老的凝望,就是属于我的人生。
“太可怜了……”
箫声悠远,琴音绵长,剑风飒飒,拂晓来临前,我一遍遍无声地喃喃:“……太可怜了啊。”
作者有话说:
下章回家
今生再难同合卺,来世共渡不相离,你可知万物都不及你
第394章
戏未落幕,台下亦不曾散场,比起那水袖蹁跹红妆十里的风情,这只在群山间惊鸿一现的歌舞便显得少有人知,太过寂寞。
无铜锣造势,无烟火点缀,唯一轮群山上的圆月为我夫人的演出锦上添花。
直至远方的戏台曲终人散,风声归于静谧。直至拂晓。
当晨曦落在闻人钟的墓碑,天边现出磅礴的金光,彻夜奏响的琴声也就在此时蓦然有了变化,潺潺之音尚在流淌,却毫无征兆地迎来了弦断。
——弦断。弦断弦断弦断。
声声狰狞,不堪入耳。
待我顺着异动望去,袁无功满面木然地坐在琴前,泪水接连不断从那瘦削的下巴尖往下滴落,可他始终一言不发,只有喘息在不自觉地颤抖。似乎是意识到了我的视线,他的手指停了片刻,迟疑地在那根仅剩的琴弦上一拨,于是这把古琴彻底作废了。
“哈……真是……真是废物……”不知道他是在骂谁,“不中用的东西……总是如此……”
二夫人还有满肚子牢骚要发,但留给我的时间并不是那么多了,我只得站起身,道:“行,就送到这里吧。”
我站起来,袁无功也跟着我站起来。
他说道:“行,就送到这里——就没了?什么都没有了是吗?你是觉得你把所有事情都处理完,从此再无牵挂了吗?行,就送到这里……行什么,你给我带来那么多麻烦,都等着我去给你收拾吗,临行前青宵哭着闹着要我把你带回去,难不成你指望我替你哄孩子,青宵会那么伤心,不都是因为你什么都还没有处理好吗!”
我把他这番责备听完,末了才认真地道:“青宵不会闹的,他不愧是你师弟,我很少见过有谁能像他那样坚强,青宵他是不会哭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