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死心累(308)
事故发生得太早,药王谷内如今很少有人还会想起易安尔雅等人,更不用提知道这些人究竟为何而死,又是死于何人之手。
旁人可能不清楚内幕,身处漩涡中心的羽仪不可能不知情。
现在,就是羽仪本人在将往事向我慢慢道来。
按理来说,我在梦中看见的那个羽仪是个相当稳重靠谱的小少年,容色沉静行止端庄,怀抱白兔一派成仙风姿,前后也就十年功夫,形象怎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好好讲述一段沉重的往事,不求修辞多样花里胡哨,平铺直叙言简意赅即可,他却嫌这样生咽干嚼无法让我这个唯一的听众体会到身临其境的效果,简直恨不得当场给我写一段戏词拉着二胡咿呀咿呀唱起来!
瞧瞧他都是怎么开的场:“也是可怜我自幼孤苦伶仃无人可依,才万般无奈不得已从了那可恨可鄙的大长老,蔡姓狗贼欺我弱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杀兔入竹去——”
在这抑扬顿挫的韵脚中我感到一丝不妙:“不、不需要这么多文采,你好好说……”
“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采药自叹息!就这般凄凄惨惨戚戚,我终是成了蔡狗门下药童,这双柔白纤细的手啊,如今已沾满他人的鲜血,比这世间最腌臜脏污的渣滓还要为人所不容——不错!悬壶济世妙手仁心的背后,竟藏着杀人如麻嗜血如命的修罗,这怎么不算是命运的讥讽,上天的嘲笑?”
言罢,轻声叹息,伸出所谓柔白纤细的双手忧伤审视,情感氛围一时无比到位。
而我已经是:口!
袁无功怅然摆首,许是闹够了,他语气也逐渐少了装腔作势的激情,变得抽离且淡漠:“我跟随蔡仁丹,起初只是一板一眼翻阅古籍做学问,然医药一途最忌纸上谈兵,蔡仁丹看中我心性,将手刃实验品的任务交给了我,一年一年,我也记不清究竟做了多少次失败的实验,又杀了多少——”
“你为什么不把这件事和当时的谷主说?”我打断他,“你如果不愿意跟随蔡仁丹,你应该想办法拒绝才对。”
他睨了我一眼,带着些熟悉的,似笑非笑的意味,我宁愿他此刻能像过去那样同我勾心斗角斗智斗勇,似笑非笑也好,恶意逗弄也罢,那都比无精打采向我陈述他那埋藏在尸山血海里的记忆要好。
这么一想,或许袁无功方才表现得那么夸张,单纯只是想要安慰我而已。
不必为他介怀。
他笑道:“说的是啊,我怎么就想不到呢,嗯,你提醒了我,我早就该求助身边的人了,如果我能把蔡仁丹找上门来的事告诉前谷主,说不定他会站在我这边,帮我拒绝蔡仁丹呢,这么看来,之后发生的种种都是我自作自受,是我太过愚蠢招来的报应。”
我:“……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袁无功:“可我就是这个意思,相公,你在替我难过吗?明明这一切真的是我自作自受啊。”
他难得认真地看着我,还探出手指在我脸上刮了刮,末了煞有介事道:“哎哟,你可不能哭,你是做相公的,咱俩之间只能有一个会流眼泪……没哭吧?没事没事,来,让阿药抱一下!”
说着他果断将睡成一滩饼的乌云从自己怀里赶了出去,转而倾过身握住了我的腰,一手搂着后腰,一手托起膝弯,竟就以这般斜坐在竹椅上的姿态轻轻松松地将我凌空抱起,放到他腿上去了。
还顺手把我掂了掂,跟屠宰场老板挺遗憾不能把我称斤卖了似的:“你得长点肉,不然来一阵风就把你吹跑了,到时候我上哪儿找相公去?”
被他摸上腰的那一刻……被袁无功理所当然抱住,刹那间,我从头到脚都僵了。
与石化的身体形成鲜明对照,心跳快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认识这么几年,老夫老妻,不是没和他做过亲密之举,但,但那都和眼下这个不一样。
为什么要突然——
他像是很能体会我心底复杂的感受,不再故意说使坏的话,只晃摇篮般温柔哄着我,竹椅被两个大男人的体重压得嘎吱作响,夜深人静,小院月明,他又低下头,贴在我的颈窝里依恋地磨了磨。
“告诉前谷主没用,那个人明面上高风亮节,背地里是支持蔡仁丹以活人为实验品的行为,你以为他会不知道我的处境吗?”袁无功淡淡地道,“现在这个……冯朝云倒是真是对往事一无所知,可这没什么用,他就是个蠢货而已,因为蠢得恰到好处,所以才能好端端坐在那个位置上直到今日,我指望他还不如自杀。”
如坐针毡,我张了张口,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说,是你的原因,才导致实验品从动物变成活人……”
“嗯。”
“为什么,你做了什么?”
袁无功喉咙里似乎发出了模糊的笑声。
他反问我:“你觉得我做了什么?在那种状况下,在动物身上做实验,长久得不到进展,没有出路,蔡仁丹又一日比一日焦躁不安,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我自然回答不出,我不太习惯被人抱在怀里当小孩子,更何论对方是袁无功,我轻微挣了一下,想要站起来,他却立刻警惕地把我抱得更紧了。
“你要走了吗?”口吻莫名变得凄凉,“你要去哪里?”
“我不走,我只是担心椅子会被咱俩压垮……你继续说,我在听。”
我侧过头,冰冷耳廓缓缓蹭过他的嘴唇,身后,袁无功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他神情显得恍惚,比虚幻的水中花更为脆弱,深色瞳心不可察地颤抖着,他面容中有种难以掩饰,难以言喻的忧惧。
“你为什么要杀你的师兄?”我问道。
他仍是专注地与我对视,某个瞬间,我疑心他看的不是我,他盯着我的眼睛,但他并没有在看我。
“为什么?”袁无功哂笑,“因为我想杀他啊,他活着没什么用,只会带来无穷无尽的后患,其他人也是……他们死了比活着强,所以我把他们都杀了。”
我:“你在撒谎。”
袁无功不置可否,我又道:“阿药,我没有其他居心,我只想知道实情……我只是想帮你。”
“帮我……啊,这是句实话,你和我不一样,你不会撒谎,你总是在说实话。”
“对,所以你能不能——”
“相公。”
这回,轮到他打断我了:“你问我,为什么总要和姬宣他们做比较,你想知道理由吗?”
“……”
他轻声说:“假若今日在这里的不是我,而是他们两个人,想必是很愿意将一切向你和盘托出,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是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先不提谢澄,哪怕姬宣也是同样的道理,姬宣总是站在你的角度考虑问题,遇到事,他第一个要包庇的人就是你,他从头到尾都站在你这一边。”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我不说,你就不会懂,你是真的不懂吗?”袁无功叹道,“谢澄信任你,姬宣维护你,所以明知自己就是你的任务,他们还是会不惜一切代价要实现你的心愿——但那是他们,而我不是他们。”
我感到口干舌燥,手脚也不自觉开始发凉,袁无功察觉到了这一点,便主动握住了我的手,先是虚虚握着,继而品鉴艺术品般翻来覆去地把玩,客观来讲他的手比闻人钟生得更好看,柔白纤细有过度形容之嫌,却也实打实是修长而骨肉亭匀,但因长年习武,指腹到底留有层薄薄的茧,被药汤泡了熏了,抚摸之际留在人肌肤上的,就只有让心尖酸软的痒。
细数掌心的纹路,划过虎口,拨弄腕骨现出的青筋,终一丝不苟地十指相扣。
袁无功平静地道:“我做不到那样大公无私,你永远不会有我重要,比起实现你的心愿,我更希望满足自己的私欲,哪怕结局是叫你彻底厌弃,我的想法也不会有所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