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死心累(305)
话到舌尖,我一时有些踌躇,不知该如何委婉往下继续表达,身边,姬湘始终都是淡淡笑着,看不出有何介怀之处。她自然地道:“母妃她身染重疾,宫内太医一筹莫展,万般无奈下,兄长去恳求先帝,请允许母妃出宫前往药王谷,看能否在这里寻得一线转机。”
“我那时陪在母妃身边,一同来到此地,可惜我年幼力微,没能帮上什么忙,母妃过世后,我也就独自一人回了京城。”
“我原也不曾料到,会有故地重游的这一日,倒要感谢你给我这次机会。”
我说:“你有什么打算。”
“在于你。”
“什么?”
“我的一切计划,我的种种安排,最终都会落定在你身上。”姬湘道,“所以我的打算不重要,你想要我怎么配合你,这才是关键。”
“你……”我顿了顿,“你会帮我?为什么?”
她答道:“你不是说了吗,把事办完就会离开,我只是助你一臂之力。”
“所以你为什么想要帮我,陛下,总不至于是因为我和你哥这层关系……”
“谁知道呢。”
前面都还解释得好好的,临到最紧要关头就含糊其辞起来,我无意进一步追问,左右也没把姬湘这番缺乏实际保障的说法当真,我心说她这会儿要去见蔡仁丹,估计是想清算当年没把她母妃治好的旧账,秋后算账这种事对护短的姬湘而言可太正常了。
我便也敷衍她:“那就先谢过你的好意——”
我止住了声音。
约莫是为着方便避人耳目在后山搞人体实验,蔡仁丹的居所甚是偏僻,然在足下小路的尽头,有人影正大步向我们走来,走得那么急,云雾似的宽大袖袍同乌发便一同扬在了他的身后,及至几丈外,他才同我一般蓦的站定,一双凤眸连着匀长眼尾圈了层近乎神经质的红晕,他眼里全是多日难眠的血丝。
“你——”
这句话也同样没能顺利说到最后,袁无功轻轻喘了口气,随后竟哈的一声笑了出来,他对峙在离我不远处,左手叉腰,右手覆在自己额前,难得暴露出了精力不支的疲惫。
他抹了把脸,再抬起头时,声音已没有太大异样:“你果然不会听我的话,回来做什么。”
虽能够预料到袁无功就在这附近,但等真的直接与他撞面,却带来了一种酸软奇异的感受,我有千言万语,没一句适合当着姬湘的面吐露。
而就在我无言沉默之际,袁无功身后又匆匆追上一人:“羽师兄,长老并不是那个意思,您若看不惯秦君那个小人,我替您除掉他就是了!莫要再置气……”
袁无功又看我一眼,他偏头,对追着他来的言良冷淡道:“滚。”
看那架势言良似乎还要再苦苦相劝,电光火石间注意到了被袁无功遮挡住的我,他面色陡变,下意识抬手按住肩头尚未彻底痊愈的伤处,明显是触发了被我一刀砍成废人的心理阴影。
只一次眼神在半空交汇,言良便仓促别过目光,然而到底晚了一步,袁无功眯起眼,敏锐对言良道:“你竟认得他?”
言良:“……”
我:“……”
怎么说,言良之前打着要为了敬爱的羽师兄除掉我这个狐狸精的名号找上门,我又正逢身体虚弱,也就是言良话比较多而我下手比较快,否则早就梅花二度开,在袁无功看不见的地方再一次陷入假死状态。
我若真让言良清君侧成功了,这妥妥是袁无功思虑不周全遇事过冲动的锅。
可问题是恰恰相反,我不但活着,还给言良下了药,让他成为了我安插在蔡仁丹阵营里的一枚棋子……这就很微妙了。
微妙就微妙在,袁无功如今到底是什么立场。
他真的会与蔡仁丹分道扬镳吗?
真叛徒言良在紧张等我发言。
黑白双方反复横跳二夫人也虎视眈眈。
再加了个非常配合地当了背景板,现在正兴致盎然看戏中的姬湘。
以及若干隐藏在暗处的皇家暗卫。
繁杂思绪只在一念间,我深吸一口气,道:“他当然认得我。”
我皮笑肉不笑:“不是你对着人家提过我吗,说要为了我金盆洗手退隐江湖之类的。”
袁无功:“……”
赌对了。
言良那日发癫上门,果然就是被袁无功的言论刺激到了,袁无功那头应该只是随便拿我当个幌子好挑事,他大概没想到言良这个不起眼的货色居然能对自己执着到这种地步。
“……但这都不重要了。”
反正我目前活得好好的,没必要在这时追着袁无功的失误说事,我大发慈悲心放了这通通黑下脸的倒霉二人组,道:“倒是你,你准备让我在那间屋子里等多久?”
“我让青宵去陪你了。”
袁无功神情略显烦躁,话也说得简洁,我打量着他,在心中揣测着二夫人的行为逻辑。
说不准……在我与他相见后,他是真的打算背叛蔡仁丹跟我远走高飞,不过现在事情还没处理完我就找了过来,被我瞧见这幅不中用的模样,生性高傲爱面子的二夫人,可能会觉得很是难堪吧。
袁无功如果真这么想,那委实是没必要。
毕竟他不中用的模样,我见太多了。
我道:“你这是要上哪儿去。”
袁无功安静了片刻,我没有一味等待,道:“我这儿还有客人,晚上再来找你,回头见。”
说罢,我转身就走,姬湘毫无异议,立刻跟了上来,走出很远一段路后,我才出声:“耽误你的功夫了。”
“我说了,一切都在于你。”她含笑道,“这么看来,你也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了,圣手一心向着你啊。”
“是吗。”
“是啊,我看不出这药王谷有多大的能耐,能牵绊你这么久,你不过就是顾忌着圣手的心意,才没贸然动手,不是么?”姬湘将幕篱撩起,山风浸满草木香清新无比,她悠然道,“想杀了蔡仁丹吗?我可以代劳。”
我失笑:“你都说了,我顾忌着他的心意——杀人是最简单的事了。”
历史仿佛一再重演,杀蔡仁丹,杀谢从雪,其实从来都不是难事。
难的是让小秋坚定站在我这边,不再被所谓的仁孝禁锢,有朝一日,阿药也能坦然对我讲述他的过往,不再隐瞒,不再用谎言自己与世人隔绝。
掌控人心,才是最难的。
当夜,我独身一人来到了袁无功居住的院落,院门大开,一只黑猫趴在门槛边,尾巴竖得高高的在摇来摇去,当我走近时,它就直起身,背也弓了起来。
我弯腰在它背上摸了摸,它就柔顺地躺了回去,我走进大门,袁无功坐在院子里一把竹质躺椅上,他这里养了很多稀罕植物,许多快要凋谢的花围着他,萤火隐约沉浮,天穹遥远,他眼睛清而静,仰头看天上的弯月。
我坐在了另一把竹椅上。
“身体怎么样?”他道。
“托你的福,还算好。”
“……”袁无功侧过脸,一张脸上半丝笑意都欠奉,“为什么不等我?”
我想了想:“青宵和我讲了你以前的事。”
袁无功哼了声,我又道:“你把他吓坏了。”
“那是他胆子小,杀个人而已,药王谷里最不缺的就是死人。”
“可他说你杀的是他的师兄。”
袁无功:“……是啊,他没说错。”
我转过身,手肘枕在脸边,他也学着我侧过身体,我们脸对着脸,在星河下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凝望彼此。
他这会儿却想起来要笑了:“你也被吓坏了吗?你也怕我吗?”
“哈哈哈哈!我要是怕你,我还会来找你吗?”
“那你找我是为了什么?”
我正要开口,就听见乌云打个喷嚏,它贪玩,自娱自乐咬了一嘴花粉,结果被呛得厉害,便没出息地溜过来要寻求庇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