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死心累(352)
读到此处,我把手册暂且搁置,站到山洞边。
雪势太大,令我看不清三丈以外的事物,脚趾凉得失去知觉,手同样,也就在这时,我听见远处传来了模糊的狼嚎。
两千下过了,到此为止。
我这么想着,便要走出山洞,然而脚刚抬起一寸,我站定不动了。
风雪还在刮,可一刹那,它们又似乎陷入了静默,如同伏倒在地被驯服的兽,如同万事万物都被一场轻飘飘的幻梦覆盖,姬宣走到我面前,他臂下夹着头小鹿,刚死不久,它眼睛里的光还没散尽。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姬宣:“数到两千了吗?”
我根本没法静下心来数数,但我还是说:“数到了,你超时了。”
“胡说八道。”姬宣说,“给你,你的晚饭。”
我从他手里接过小鹿,抱着发愣,姬宣很快又从我手里把它抢回去,一言不发地到边上做起开膛剖腹的脏活。
我安静了片刻,蹲到他一旁看他干活。
“你离远点,反正我身上脏,你身上还干净。”
“谁说的。”我振振有词,“咱俩要一道啊!”
姬宣浑身上下都是血,黑发与衣衫,没一处逃得掉,幸亏是寒冬,腥味凝固得快,可他仍看起来糟透了。我伸手用力擦了擦他的脸,没擦掉血渍,便拿起一团积雪重新胡乱抹上去,这才总算让他那张白生生的脸不至于像个鬼了。
他用手背轻轻擦了擦变得干净的侧脸,笑了一下,不再避着我,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第344章
结果那批刺客背后的主使者,是与药王谷来往密切的一位大顾客。
“蔡仁丹被我管控,他手下那些生意做不成,这自然会动摇许多人的利益,只可惜他们空有勇气,却连查清我身份的能力都没有。”
我接过一串烤好的鹿肉,关心地道:“来的人应该不少,你要问出这些消息不容易吧?”
“没什么不容易。”姬宣坐在火堆边,他支着脸,平淡地道,“方法要多少有多少,他们还没资格见识我的手段。”
别看姬宣对外打着养尊处优的招牌,私底下却点满了野外生存的技能,跟他出门以来我除了偶尔轮班当个车夫,几乎全程没动脑没动手,这会儿也是吃着摄政王处理的野味,享受着摄政王供应的柴火,说得上是万事不过心,思想大滑坡。
但该问的我还是得问:“你前段时间还难以起身,现下肩伤又未痊愈,有哪里受伤了吗?”
姬宣:“……”
他把脸别过去,过了会儿,才像是觉得很丢脸一般低声说:“……跑了两个。”
“跑两个就跑两个呗,我问的是你受伤了吗?”
这饭顿时不香了,我把烤串儿插地上,摩拳擦掌,准备和当时对付谢澄一样直接扒拉姬宣衣服亲自确认,但谢澄是老实孩子,姬宣不是,他赶在我上手前转移了话题:“易安在那本手册里写了什么?”
“哦……我才看到一半……”
我揩了揩手上的油花,把那本册子重新打开,“大概就是为爱逞能孤身入狼窝,阿药那么机灵,没想到他师兄却是个实心眼……你看这儿,他都撞见好几回人口买卖的交易现场了,还不想着溜,要继续单打独斗呢!”
“可能他是觉得药王谷上下蛇鼠一窝,前任谷主并不值得信赖吧。”
“是,他肯定有他的理由,但找人求助总比一个人莽上去强啊……”
“你有资格说别人吗?”
我看了眼姬宣,他一脸若无其事,仿佛什么也没说。
我决定略过这一茬儿:“我还没看完,目前不清楚他究竟因何而死,但基本也能猜得出来——他是知晓了令堂过世的真相,才会被灭口吧。”
姬宣嗯了声:“天色已晚,与其在深林行走,不如先在此地将就一夜,明日一早出发。”
“你有方向了?”
姬宣不理会我这句打趣,快速收拾了用餐后的狼藉,便自去山洞里面休息了,而我捧着手册守在火堆边,接着一个字一个字往下读。
我虽将易安的做法定义为莽,可我其实也明白,若我是他,我会做出的决定同他并无区别。
亲密的爱人与疼惜的小师弟均受制于大长老,易安本人确实在药王谷有着良好的声誉,年纪轻轻便看得出不凡,但说到底他只是被师门捡回来的孤儿,一无家世二无人脉,他手里缺乏与蔡仁丹谈判的筹码,在此基础上他的软肋又太多,除开秦君羽仪二人外,另有尔雅在内的十多位师弟,每一个在他眼里都比自己的命还重要,这样的易安,在未真正长成前,任谁都能轻易拿捏他。
事实上,他死时,还不满二十。
“……”
山洞外已彻底黑了下来,火光因着不时刮进来的寒风摇晃不休,这让我只再看了几行字便头疼得受不了,我合上手册,靠在山壁边静静梳理着思绪。
了解易安的死因,或许是打开袁无功心防的第一步。
查明七年前江北疫乱的内情,则是这场拉锯战中我能与袁无功平起平坐的基础。
最后则是应该杀了蔡仁丹。
他该死,可怎么杀却是值得多推敲的。
或许让袁无功亲眼见证盘踞在自己头顶多年的阴影彻底消散,会是他放下过往迎接新生活的契机。
——不对!如果杀一个蔡仁丹就能扫平所有障碍,袁无功早就动手了!他不肯杀蔡仁丹这个幕后真凶,说明他认为对方还有存活的价值。
一方面蔡仁丹有着相当的才学,死在他手下的实验品数不胜数,不过他的初衷也是为了救下更多生命,虽说到了后来这些生命有了高低贵贱之分……但蔡仁丹仍称得上当世神医,这点不必质疑。
而另一方面,易安尔雅他们的死也是事实,众多牺牲已然无可挽回,或许袁无功……是无法忍受自己为了私欲杀人吧。
这个突如其来,且毫无根据的想法令我愣住了。
我在琢磨什么呢,袁无功为了一己私欲挑起姬宣姬渊俩兄弟内斗的事我都见过了,怎么事到如今,我还会本能美化他的形象,将他的一切行动往好处想呢。
“先不考虑这些……”
还有一个最重要,也是最难办的问题,我还没解决。
就算届时袁无功能释怀,不再寻死觅活,但他也只是与过往和解,我说我要走……他能答应吗?
还有姬宣和谢澄,我在这帮天选之人面前基本是没秘密了,认识这么久,任务结束后我总不能一声不吭地离开,到底还是要和他们好好告别的。
不只是和他们……
我脸伏在膝盖上,干柴发出噼啪的响声,即便火堆就在我跟前,我却依然在冰天雪地感到骨髓深处传来阵阵战栗。
真正的问题从不是来自于天选之人,而是我自己。
许久,我慢吞吞站起身,往山洞里走,那里用树枝枯草简单搭了一席床榻,供摄政王休憩是寒碜了点,但条件有限,只能请王爷多担待了。
我和姬宣两人中总得有一个守夜,我打算瞧一眼他的情况,就回火堆边熬个通宵,可我刚放轻了步伐靠过去,我便察觉了不对劲。
姬宣的呼吸比平时要粗重不少,他背对着我躺下,身体蜷缩,昏暗中我一边坐到他旁边,一边轻声呼唤:“王爷,您睡着了吗?”
“……”
“王爷?您还好吗……恕我失礼。”
我扶着姬宣的肩膀,让他朝我这边转过身来,姬宣浑身无力,头发凌乱地遮住了面颊,我只勉强看得见他正微微张着嘴唇,在急促地喘息。
我犹豫不到片刻,就探手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
好家伙。
好家伙。
我不由得陷入了漫长的沉默,而恰在这时姬宣清醒过来,他枕在我腿上,睁开眼,语气有些迷离地说:“怎么了?”
“你发烧了,烧得很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