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死心累(15)
从这个角度看,他的肩膀真是宽,阳刚之气扑面而来,是一团能让饥渴之人心甘情愿拥抱的,滚烫的火。
我感到拘束,把被子往上拉了拉,遮住没有血色的嘴唇:“昨天风吹多了。”
“我喊那个毒医过来给你看看?”
“不用……”疲惫再度淹没了我,自己也快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我只是,有点累……”
刚才的噩梦又连了起来。
我站在太平间,自己的尸体边,低头看那张死人才会有的,惨白的脸。
被病痛折磨多年,死去的时候,这具身体已经瘦得只剩皮包骨,宛如骷髅。我长久凝视着过去的那个我,他不英俊,不健康,和闻人钟天差地别。
但那才是我。
“儿,儿子啊……我的儿子……”
“呜呜呜,呜,你回来吧,你要了妈妈的命啊……”
一个女人跪在床边,牵着死者的手,满脸都是苦痛的眼泪,她的丈夫半抱着她,强忍悲痛,安慰道:“儿子很坚强了,撑了这么多年,他已经很累了,让他走吧……让他解脱吧。”
“不!为什么是我的儿子!为什么一定要让我儿子死!”母亲绝望地摇着头,女人都是水做的,我快要在她的眼泪里溺毙了,“他才十七岁!什么都还没有做,这么小……我的宝贝才十七岁啊!”
我走到她身边,低声喊:“妈妈。”
她没有回答,只是哭泣。
我慢慢跪下来,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响头。
“我会回来的。”我紧闭着眼睛,感觉到热意在眼眶里不断聚集,“我是你们的儿子,不会是其他人。”
“请你们再等等我。”
“钟,钟儿……”
火势滔天,照亮半边夜空,燃烧的横梁断裂,砸落在地,激起一片极其呛人的尘埃。
少女被一块巨石压在废墟里,洁白的脸上全是脏污,她艰难地仰起头,目视前方,伸出一只伤痕累累的手,像是要求救。
但最后她说出来的话却是:“快走!别过来,危险……走啊!钟儿!”
玄凤扑簌着翅膀,火星子都快溅上它的羽毛,也焦虑地叫着:“钟儿!钟儿!别进去!”
我远远望着这一幕,即使相隔这么多年,依然能闻到房屋被烧焦的味道,而视线范围内,那急匆匆赶回来的少年不曾回头,在井边打了一桶水淋在身上,转身便闯入火场,他用湿透的毛巾捂住唇鼻,眼中只有奄奄一息的少女。
那甚至不算少年,只是个还没长大的孩子而已。
“钟儿!”玄凤尖利地喊他,“钟儿!”
“闭嘴。”少年静静道,“除非老天开眼,降下大雨扑灭这场火,否则我非进去不可。”
当然没有一场能扑灭这般灼烈火势的大雨,极光阁动手总是干脆利落,不会有人能从这场火里逃生。
上天永远闭着眼睛。
少年的身影在火中逐渐扭曲,他躲开无数坠落的断木,终于抵达少女的身边,跪下来,奋力搬起那石头。
双手刚碰上去,就发出滋滋被烫伤的声音,他面色不改,用常人根本不可能拥有的巨力搬开了石头,顾不得喘上一口气,将下身被压至瘫痪的少女抱起来,又看了眼一边已经断气的奶娘。
他那没有表情波动的脸上,一瞬间浮出了极深的哀戚,少年咬了咬牙,便背对着奶娘,大步冲出废墟。
玄凤最后鸣叫一声,翅膀扑过,大火自动分开,为少年开路,让他得以逃脱。
他将进气多出气少的女孩放在地上,握着她的手,看着她一身的伤,忍耐多时的泪终于落下,打湿了少女的脸。
“姐,姐姐。”他哭道,“我害了你们,对不起,对不起!”
英娘勉强睁开眼,涣散的目光落在少年面庞上,她恍惚地笑了:“没事,你没事就好……”
她平时是多么泼辣的人,总是揪着少年的耳朵,逼他写字念书,总是将他抱在怀里,轻轻摇晃着他,说,我们钟儿,以后可是要考取功名,当人上人的,就像你父母那样。
她是多么温柔的人。
温柔是一种致死的品格。
英娘艰难地抬手,要去替闻人钟擦眼泪:“你是我的弟弟,我的小王子,我爱你,你要好好活下去……”
“我爱你,弟弟。”少女的声音低不可闻,“我爱你。”
“不!!!!!!!!”
他睁大眼睛,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哭声,抓着英娘软下去的手,浑身都在克制不住地发抖,他拼命俯下身,似乎想要将自己藏进英娘的怀抱中,想要逃避现实,说服自己这只是一个荒诞的梦。
那样子其实是很滑稽的,也显得很懦夫。
我蹲在姐弟身边,下巴搁在膝盖上。
“玄,玄凤!”他颤抖着,手指一把抓住鹦鹉的羽毛,“救她!拿什么换都行!救救她!”
迟迟不肯降雨的天阴云密布,在此刻,细雨淋漓,雨势渐大。
大雨倾盆。
他的嗓子已经彻底破了,变声期用这种声音说话真是难听得很。
“玄凤!!!!”他抓着唯一的救命稻草,神色狂乱地说,“我求求你!你肯定有办法的,救救英娘,不要……不要让我的姐姐死啊!”
鹦鹉陷入了静默,雨水打湿每一片羽毛,贴在它发抖的身体上。
“钟儿。”它简单道,“救,钟儿,救,救。”
我没兴趣再看下去,站起来,仰着头,任由那不间断落下的雨落在我的瞳孔里,汇成海洋,淹没过英娘,淹没闻人钟,淹没玄凤。
最终淹没过我。
第16章
我睁开眼睛。
袁无功的手指还搭在我的手腕上,我稍微一动,他就抬起眼,眉目舒展开。
“哟,相公醒了。”他坐在床边的雕花小木凳上,笑起来,“还好吗。”
我眨眨眼,过了一会儿,要坐起来,他忙按住我的肩膀,力道温柔而不容拒绝,又把我塞回被子里。
“我……”我吞了口唾沫,“什么时辰了。”
他目不转睛地看我:“相公,你睡了一整天了,还说了好多呓语。”
那还好,问题不大。
卧槽,等等。
虽然我把自己的生命值分出去,强行将白芷的致命伤给扭转成轻伤,但她衣服上的血还在啊,这么大量的出血跟那么小一个伤口肯定不匹配,袁无功好歹也是个神医圣手,不会看出什么了吧?!
我警惕地抓紧了被子。
“小秋急匆匆来找我,说你状况不对,我回来一看,你就跟床上躺着,嚯。”他替我掖着被角,耐心道,“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我说:“呸呸呸,不吉利。”
他又笑,拿丝帕给我擦额上的冷汗,动作贴心,如同真是一位贤惠的小媳妇,我刚要试图解释,袁无功便抬起手,说:“啊,不用找借口,什么都不用说,人呢就是要有点神秘感,不然就像本摊开的书,一目了然,那多没劲。”
我又默默把话吞回去。
也行,他就喜欢玩儿刺激的。
“接下来几天,相公的饮食起居都要听我安排,姬宣也已经吩咐厨房,要给你开小灶。”他一本正经道,“气血亏成这样,也就幸亏相公有我,不然长此以往,不短寿才奇怪呢。”
我说:“谢谢。”
袁无功正整理着自己的医疗小木箱,闻言,侧过头与我对视。
我又说了一遍:“谢谢你,阿药。”
他眯起眼,意味深长道:“不用,相公,你什么都不说,我也会救你的。”
“……”我迟疑道,“你是不是……”
门忽然被推开,谢澄不管不顾地冲进来,嚷嚷着:“我知道了,白芷说,那混蛋是先拿麻药把她迷倒,正准备下手的时候闻人就赶到了,估计那麻药是用来缓解受害者的痛觉,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