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死心累(335)
谢澄的脸在我手心下,不知不觉,我已放开他的衣领,谢澄虚虚握着我的手腕,他牵引着我,让我在夜里去抚摸他的面容。
我很熟悉这张脸,在三位夫人中,谢澄是生得最英气的那个,他天生洒脱,行正道而无不端,比起积郁成疾的姬宣和疯疯癫癫的袁无功,谢澄明朗如高阳,无论何时,他都不曾真正坠落,他总是悬挂中天,剑指苍穹,任何嘲笑他愚昧无知蠢不堪言的人,都只是没尝过被太阳照耀的滋味。
哪怕身处暗室,谢澄的眼眸也仍然明亮,透过指缝,他平静而笃定地看着我,我收拢的指甲尖锐划伤他的额角,谢澄也没有闪避,他看着我,赤红血液沾在我的指尖,从他眼角流下。
“要挖出来吗?”谢澄用陈述的口吻道,“你可以这么做,不过最好给我留下一只眼睛,这样我才能照顾你。”
心脏陡然被巨力攥成血肉做的烂泥,我猝然缩手,可腕骨已被谢澄抓在手里,他不允许我逃避,反而逼我将手指顺着他的眼眶往深处剜进去,谢澄态度近乎温和地道:“你不是很喜欢我的眼睛吗?你从以前开始就总是盯着它们看,那就送你好了,送给你,别生气了,好吗?”
“放手!谢澄,放开我的手!”
谢澄看了我一会儿,道:“不要这边这只吗?……我的右眼你会更喜欢吗?”
“谢澄!”
我坐在他腰间,若非他始终扶着我的后腰,便要东倒西歪跟着被褥滑到床脚去,我坐不稳,浑身抖得像筛糠,上半身迫不得已深深弯成了半圆,良久,我才捂住自己无声嗫嚅的嘴。
我说:“别这样,小秋……我说错话了,我昏了头,说错话了……别这样,别、别这样对我……”
慢慢地,我俯下身,失魂落魄地把脸埋进他的颈窝,和他贴在了一处,又等了片刻,谢澄才抬手回抱住我。
“别说这种话……”
“你不解气怎么办?”他受到委屈般对我呢喃道,“我惹你伤心,不付出些代价,你心里能好受吗?现在动手也不迟,你不要我的眼睛,那我把我的手给你好吗?”
“为什么要把手给我,我要你的手做什么……你别再说了……”
他果然安静下去,只是越发紧地抱住我,柔软的耳朵不时扑簌簌蹭我一下,我藏在他怀里,一时难以辨别这不断试图亲近我的生物是失去理智的人,还是克制野性的兽。
……这是谢澄啊。
是会从很远的地方跑过来,笑着拍我肩膀的谢澄啊。
“我、我……”
“嗯?我在听,你想说什么?”
胸腔里止不住地倒着气,我张了张口,堆积的言语一窝蜂涌到喉头,寻不到出处,便在脑海里尖叫着奔腾,一阵一阵的战栗无法停止,我死死拽着谢澄的衣襟,齿关一直在互相打撞,我用力闭眼,艰难地道:“你到底有没有、有没有后悔过?”
“后悔?”
“你说实话谢澄……你到底怎么看我,你,你到底有没有后悔……后悔……遇见我这种人。”
谢澄躺在枕头上,他抚摸着我的后颈,偶尔牵连了几缕长发,雾一般盘桓在他指间,过了很久,谢澄淡淡道:“如果是姬宣在这里就好了。”
我:“……什么?”
“毒医也好,如果是他在这里,一定知道这种时候该说什么话才能让你安心。”他说,“如果我不是谢澄就好了。”
“如果我不是谢澄,就不会到现在,满脑子还只想着自己……”
与此同时,他双手以要把我活生生勒断在当场的气势一把环抱住我的腰,我感到他也把头鸵鸟似的埋在我的颈窝里,这让我发现他的脸好烫,喝了酒发起高热也不至于落入如此地步,而没等我想明白这些关窍,我就听见谢澄在我耳畔颤抖地,咬牙切齿地开口道:“难道直到今天——难道我们认识这么久,这么长的时间里,你就一直在想这种事吗?”
“你竟然一直都抱着这种想法吗?!”
我无法面对这个问题。
并非谢澄的话有多深奥,但术业有专攻,我似乎更擅长应对箭雨与火海,谢澄说如果此刻在这里的不是他就好了,我也这么想,如果和我对峙的人换成言良,或者姬湘,换成这些人,我就能应付得很好,不至于只能像眼下这般眼睛发直地哆嗦,就只能在谢澄面前,做个被扒干净了画皮,一事无成的废物。
原形毕露。
我:“……我想的哪里不对吗,你不直接回答我,不就是说明了你其实很后悔吗?”
谢澄:“……”
我断续说:“放心吧,你不用害怕我会一辈子赖在这里不走,是……我确实是不堪大用,但我也不会成为谁的累赘,该我做的事我都会去做,这段时间辛苦你了,我已经休息够了,完全足够了。”
我便坐起身,背对谢澄坐到榻边,踩着滑到地上的褥子,我垂眸漫无目的出着神,忽恍然大悟,难怪我在发抖,大冬天被掀了铺盖,这能不发抖,能不冷吗?!
我很高兴终于能找到这个答案,它让我好过许多。我站起来,起身的瞬间,感到谢澄的手指与我的脊背蜻蜓点水,一触而过。
左右这情况我俩是没法再睡了,我随手点燃了灯,擦亮的烛火托出沉在水底多日的神智,于是一切安宁的祥和的假象,就像被逼至角落的黑暗,潮水般退去了。
我盯着自己的脚尖,过了会儿,心平气和地道:“那就来谈正事吧——谁找上门了。”
作者有话说:
他俩压根没聊到重点,急死我。
就不能让他俩聊到重点,这更急死我。
第330章
冷风凄清,夜半声歇,这孤男寡男的,就很适合说点见不得人的荒唐事。
谢澄果然没有辜负我的期待,他开口就是:“来的是石安,姬宣身边那个老管家。”
虽已经够离谱,但还算在我意料内,我便点点头,静待后文。
谢澄淡然道:“他说姬宣昨天晚上吐血了,让你去看一眼。”
我:“原来如此……嗯?”
我差点没把烛台打翻,声音直接抬高八个调:“姬宣,吐血?……昨天晚上?!”
谢澄平静地看着我。
他太平静了,反而显得我经不起风浪一惊一乍,我勉强镇定回来,一边抖着手把烛台往桌子里面推了推,一边道:“看来是他身体状况又恶化了,没关系,药王谷就在隔壁,不、不是什么大问题……除此外,你还有其他事要告诉我吗?”
“还有一件。”
“是什么?”
谢澄:“我把袁无功打了。”
“……”我重复他的话,“你把,袁无功,打了。”
谢澄无所谓地点点头,我则深吸一口气,才捂着眼睛,仅以虚弱的气声道:“你为什么要打他……你把他打成什么样了?”
“我说过我会去把他揍一顿,他在我这里欠了很多账。”谢澄道,“就断了两根不重要的骨头,估计现在早就接好了。”
顿了顿,他着重补充:“我手下留情了。”
人身上有不重要的骨头吗?
都打断骨头了这还算手下留情吗?
我开始站不稳,脚下发软打跌,千钧一发之际我踉跄坐在了椅子上,谢澄看了我片刻,他忽然道:“我打他是我自己的事,不是因为你。”
“啊……啊,嗯。”
“想打就打了,没有特别的理由。”
我恍神中本能回道:“你不是说过,你不会再和他们吵架了吗?”
谢澄微妙地沉默了。
他道:“打架另算。”
事已至此覆水难收,我总不能押着谢澄去和袁无功赔礼道歉,比起追究事故起因,倒不如想想该如何收尾善后……这些日子谢澄一直在我眼皮子底下,他到底成长了多少,怎么出了这么些大事却半点从他脸上看不出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