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死心累(250)
半大少年拉着白芷咕咕唧唧里里外外地抱怨了一通,甚至还仗着吃小孩儿的活阎罗此刻不在,又大着胆子说了好几句袁无功的坏话,白芷一边苦笑着听,一边时不时隐晦瞥向我,目中催促之意一览无余。
她在催我去向袁无功坦白,要我完完整整出现在这些故人眼前,可我不去见袁无功,这和袁无功脾气坏有什么关系,他的脾气一直都不太好,这点所有人都知道。
好也是装的。
“好了,袁先生待你严厉,那说明他对你予以厚望,袁先生有多厉害你还不清楚吗?这是好事呀。”
“是好事没错,但我真的有点怕他……”
青宵瘪着嘴,蔫巴巴的没精打采,白芷的安慰也不起效果了,而乌云恰在此时踩着小碎步跳上石桌,爪子开花伸了个懒腰,那根细长尾巴在青宵眼前施施然摇了摇,紧接着——
青宵毫无预兆地一把抓住了它的尾巴!
“喵?!??!!”
“哈哈!我有主意了!”青宵不顾乌云的抗议挣扎,将它强行勒进怀里,“等会儿考核,我把乌云也带去,这样大师兄说不定会看在我替他照顾了乌云的份上就放我一马!”
他说着就抱起乌云跑开,看那好不容易找到救兵后兴冲冲的背影,可想见袁无功的考核给人孩子带来了多大的阴影,乌云的喵喵叫声被青宵颠得一路直颤,等他俩彻底消失不见了,我才从树上滑下,认命地坐到白芷旁边去。
白芷看了看我,心平气和:“我还什么都没说。”
“一切尽在不言中,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你又不听,我说了有什么用,难道我说了你就会老实去见袁先生吗?”
我拿起青宵方才用过的茶杯看了看,又故作镇定地放下:“见是肯定会见的,只不过我还需要再做一些准备……各种方面……各种意义上……”
“还要做什么准备?你让我帮忙打听的消息一时片刻还没法拿到手,你就是在等这个?”
“也不只是这样……”
我吞吞吐吐,眼神飘忽,顾左右而言他,终于让白芷忍无可忍,我正紧张地把玩着她袖口的流苏,编成几个丑不拉几的蝴蝶结,她直接从我手里抽走,严肃地道:“你可是不如从前了,从前你哪里会这样举棋不定,恩公,你分明不是那样腌臜下三滥的小人,可你就这么难以面对自己的妻子吗?”
“这不是举棋不定,我只是还想再多琢磨一会儿……”
“琢磨什么,你想知道的事情你大可以自己去问袁先生,还是说绕来绕去,你依旧在害怕?你怕袁先生给你脸色看?”
我立刻摇头若拨浪鼓:“没有的事!”
“那你还在犹豫,有什么好犹豫,你多耽误一日,袁先生他们就多难受一日,你究竟想清楚里面的利弊了吗?”
这厢白芷话音刚落,她脸色就微微变了,我抬起头快速看了她一眼,就又把脑袋低下,不做声地摆出受训的姿态。
“……我不是在怪你,恩公,你知道的,你们夫妻的事,你们自己才是最清楚。”
“没有,你说得对,我就是举棋不定,利弊不清。”我嘟囔道,“越活越不如从前了。”
能感受到有柔和的视线凝在我头顶,又是温暖的掌心不带半点压迫地靠过来,我任由白芷宽慰般一下下抚摸着头发,她不再说我,我却越发心有愧疚。
又过了许久,我说:“我那天晚上,看见阿药他……”
“看见他什么?”
“他、他睡得不太好,我不知道,他看起来……很奇怪,他不睡觉,就好像在到处找、找……我。”
简单的一句话,硬生生让我卡壳成许多个含糊分段,那夜袁无功的情态只是回想便叫人心惊,白芷听后却并不惊讶,仿佛对此早有料到,她拍拍我的肩膀,示意我抬头看她。
我只看了她一眼,就不自在地移开视线。
“青宵很怕袁先生,指不定一会儿的考核要出什么岔子,你去盯着点吧。”
“我知道,我会去的。”
“恩公。”
白芷喊住我,只见她站起身,朝我轻悠悠抿唇而笑。她认真且笃定地道:“其实举棋不定利弊不清,也没什么不好,恩公,你也是活生生的人啊。”
药王谷每月都有考评,青宵这样辈分颇高又天资聪颖的弟子通常都是作为考官去给别人出题,奈何袁无功一朝回谷,他就被灰溜溜打回了小师弟的原型,只得咬着个笔头,和其余人一同在主殿广场参加评测。
一眼望去,数十张小案后都是坐了愁眉苦脸的弟子,我是不太清楚他们面前的考卷上到底出了些什么丧心病狂的题目,想来应该都是奔着要人英年秃顶的目的去。青宵先前叫嚷得那叫一个委屈可怜,真上阵就看出了不一般,全场只有他下笔如有神,洋洋洒洒的翻页声让周围人频频侧目,我和他明明非亲非故,竟也深觉与有荣焉。
而小案正对的那方玉白阶梯上,袁无功没骨头似的靠坐在那里,松松垮垮的长袍沁着难得的凉意,他脸上搭着本书,在众多弟子幽怨的注视中旁若无人地假寐,我一瞧这位不好好穿衣服袒胸披发的浪荡德行就觉得牙根发痒,真恨不得下山去把躺病床上的姬宣紧急拉过来,让袁无功好好学学什么叫仪态,什么叫男德……这像什么样子!
乌云一本正经地蹲坐在他手边,与前主人坐没坐相形成明显反差,二者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这倒与它腻在我怀里发嗲的模样大有不同。午后的阳光太盛,考生们个个晒得昏昏欲睡,它忽喵的叫了一声,像是在提醒谁,袁无功就抬手将书册略微掀起。
“差不多了。”他仍闭着眼,连说话都拖着软绵绵的长调,不明内情的还得以为这里是供他寻欢作乐的烟花之地,“青宵,你写完了吗?”
青宵立时从无我无他的高深境界里抽身而出,他笔尖一颤,很心虚地回答道:“写完了。”
“拿来我看看。”
青宵岂敢不从,只好磨磨蹭蹭地过去了,袁无功一手漫不经心抱过凑上来看热闹的猫,一手从青宵手里接过考卷随便翻了翻,不过片刻就又将考卷还给了青宵。
“答得不错。”
“真的吗师兄?”
“假的。”袁无功冷冷道,“你是谷主座下亲传,你看写的都是什么东西,你把你这份答卷拿去药房,你看他们能明白你在写什么吗?”
“意思到了不就行了嘛!反正师兄你也看得懂,我又没有答错,稍微省两句也是节约墨水……”
青宵越说越没底气,他偷偷看了看底下仍在答题的弟子,小声恳求道:“给我留点面子,我以后可是还要当考官呢,师兄……师兄,别拎着这么一点小节不放嘛。”
这话一出,我就知道青宵要完。
果不其然,袁无功微笑起来,那笑容别说是一脸菜色的青宵,当场溜走的乌云,我见了都双腿打颤脊背发寒,因为这通常预示着一碗放满黄连的苦药,一场作天作地的哭闹——袁无功丹凤眼深深弯起,含着笑轻言细语:“原来在你眼中,这是小节。”
“不是小节不是小节,我就是想偷懒打个俭省——”
“我听谷主说,你是年轻一代弟子中最翘楚的那一个,要是就这么发展下去,有朝一日谷主之位也会是你的囊中之物……”
“我没有这样的想法,我我我就是个普普通通的看病的,我坐不了那个位置的!”
“是啊,否则我还真要担心,哪日你成了谷主,会不会一脚把我从这里踢出去呢……”袁无功看了看屋檐外的日头,指节装模作样蹭了蹭眼尾,态度却是更诚恳了,他唱戏似的叹息,“毕竟将我这样不受欢迎的人俭省掉,也只是微不足道的小节,就像你这张答卷,药房就是理解错了害死病人又能如何,那是他们的问题,只是小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