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死心累(102)
“让你见笑了。”我分外诚恳地道,“今天的事能别告诉任何人吗?”
他垂下眼,鼻梁的线条优美流畅,叫人忍不住像拨弄琴弦那般触碰他,只要他不张口往外喷毒液,光是袁无功的存在本身,就是这个世界最熠熠生辉的风景,牵着每个不慎将他映入眼帘的可怜虫色授魂与,舍生忘死。
他偏了偏头,不明白我的意思一般,说:“什么?”
我笑了笑,用手背随意在眼边蹭开,心情变得好了一点:“没什么,刚才多谢了。”
袁无功从袖袍下探出手指,轻轻勾了我腰带一下,绯红唇角依旧弯着,他没问我为何而感谢他,袁无功一贯体察入微,这份细致放在平时或许还只是在为他的讨打欠揍增添威力,而落在此刻,却叫我觉得他贤惠得不得了,太会给爷们儿留面子了。
娶妻当娶贤,这都是大道理啊。
我正美滋滋地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他就着这个勾我腰带的姿势,朝我靠近一步,从来不好好束起的头发从他鬓边落到我锁骨上,揉成一团拨光弄影的深潭。离得这么近,他的声音却如同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袁无功道:“得吐出来。”
这回轮到我:“什么?”
带着药香的手指力道温和地扳过我的下颔,一点点攀上绷得极紧的唇角,他凝视着我,轻轻说:“有点痛,忍忍哦。”
“什——”
他闪电般在我胸膛上某个穴道点了一下,那只捧着我半张脸的手更在同一瞬间强硬捏开我咬得死死的齿关节,我毫无防备,只觉一阵直冲天灵盖的恶心作呕感,一口污血就势直接从唇边涌出来,喉咙痉挛着,更多被强行咽下的血急不可耐地喷涌出来,一口连着一口,粘稠得发腻,就像吐的不是血,而是某种蜕化失败的虫卵。
袁无功就在我跟前,手始终保持那个捏开我嘴唇迫使我微微低头的姿势,也亏得如此,我竟没被这些血呛住,他缓慢而有节奏地拍抚着我的肩膀,一点也不在乎污血尽数浇给了他的掌心衣衫,搂着我,逼我把最后一口忍耐在舌尖的血倒干净。
“好乖,相公好乖,就是这样,别害怕,全部吐干净。”他简直是在哄孩子,“舒服多了吧?这就对了,慢慢呼吸,别急,跟着我来,慢慢呼吸——”
我吐得七荤八素,徒劳地想抬手去捂住嘴唇,被他捉住手腕轻放在一边,只得反手抓住他的衣袖,好撑过这样的眩晕,我粗喘着气,眼前直冒金星,脱力栽倒在他胸前,袁无功也不嫌弃我脏,张开双臂将我抱住,时不时抚一抚我尚在颤抖着的脊背。
“你,你好歹打个招呼再……”
话未说完,又低头一阵猛吐,袁无功这会儿就把贴心两个字嚼吧嚼吧咽肚子里了,还在我头顶哈哈笑,我也懒得管他是不是幸灾乐祸,等彻底缓过来了,才惊讶地发现刚刚虚弱得随时会出窍升天的身体现在居然舒畅了不少,震惊地抬头,袁无功立刻朝我抛了个媚眼,语气又娇又浪:“我就说相公娶我不会亏本,这不就是了。”
我恍惚地擦擦嘴,发现他身上才是重灾区,讪笑着主动给他擦干净手指,袁无功戏谑地瞥我,大大方方伸出手,手指尚可以解决,但他这身衣服却是彻底毁了,不知情的还得以为他这是作奸犯科,才从凶杀现场回来——为了避免神医被正义的京城群众送进金吾卫的牢子里,我赶紧要在街边喊个轿子,等坐上去了,我才向他道谢。
“相公同我客气什么,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他顶着一身作案后的铁证血衣,托腮望我,嘴里含笑道,“而且说到底,相公能吐这么多血也有我的原因,让我负责是应该的。”
我奇道:“你有什么责任?”
“哈哈,毕竟我这次也是有刻意拖着没给相公好好医治,我想看看相公到底会不会病死嘛!所以就算清楚相公是什么秉性,也任由你把脏血往下咽……”他嬉笑起来,手指捻了捻自己被血浸湿的发尾,姿态轻松极了,“不过相公明明知道我没认真给你开药也不吱声,这就是相公的不对了。”
我抱着手臂靠坐在轿厢,闻言低头哼笑,他眨也不眨地看我,我懒洋洋道:“那刚才怎么开始管我了?”
“因为相公给我看了好东西。”
他笑得越发灿烂,灿烂里透着说不出的诡秘,轿子就这么大,密闭的空间里,腥味浓重,密密缠绕着我,即便他身上的血都来自于本人,我也下意识屏住呼吸,垂下了眼睫。
袁无功笑着说:“相公原来也是会哭的呀。”
这话说得我就不像个人。
“但怎么是对着个糟老头子哭,好浪费,我都要心疼了,下次这种好事一定要喊上我啊。”
我敷衍道:“行,下次哭之前给你说一声。”
他又不说话了。
用那没擦干净血迹的手托起明净光洁的腮帮,就像从污泥堆里托出一朵无暇的玉莲,袁无功睁大眼睛注视我,那神态里满是天真的喜爱,第一次得到玩具的幼童和他宛若从镜子里照出来的两端。
他之前表现得太异常,世上有千万种形容,说他放荡也好,说他蛇蝎也罢,唯独脆弱这两个字不应该和袁无功产生联系,他这般作态,反叫我不知该如何应对,而现在,虽来得迟了点,但他终于做回了袁无功。
这口血吐得值。
“但不管怎么说,我这算帮了相公一次吧?我刚才要是不管,等会儿相公当着小秋的面晕倒了,小秋肯定不会和相公一起走了。”不但做回了袁无功,还顺杆子往上爬,超前进化出了惹人嫌的讨价还价,“相公觉不觉得我很能干,很能派上用场,娶我是个再划算不过的决定?”
被我淡淡看了一眼后,他就羞涩地捂住脸,嘤嘤着哼道:“我这么能干,这么划算,相公要不要带我一起走?”
“……”我说,“你认真的?”
“当然是认真的,我什么时候哄骗过相公了?相公现下身子还弱着,又要照顾小秋,又要替冰儿做打算,想必会有时忙不过来吧?”袁无功自豪地拍拍胸脯,那样子真是迫不及待要把自己打折降价推销给我,“有我那就不一样啦,相公照顾他们二人,我来照顾相公,我会把相公养得胖~胖~的,谁见了都要说句有福相。”
我:“你偷听我和石老说话?!”
袁无功浑然不觉自己的过分,捧着脸还在陶醉:“相公想做什么就放心大胆地去做,只要留口气在,我就能把相公救回来,啊,这样想来,我和相公真是前世修来的缘分,是天造地设的绝配!”
我:“……”
我高估了袁无功的节操。
都把话说得那么清楚了,我对他的不信任坦坦荡荡摆在脸上,以为同他达成了某种隐秘的共识,可他竟做出偷听这种下三滥举动!
那拜托管家替我找的安全住处地址,对袁无功而言也不是秘密,如果再把他留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不知道他这次又会倒戈到哪一阵营……好歹是天选之人,能不能有点格调!
“唉,可惜我生在药王谷那种地方,白白耽误这么多年的光阴,若是相公在这个世界上睁开眼,看见的第一个人是我便好了呀,我一定日日守在相公身边,再不想——”
“既然你主动提出,那你明日就跟我们一起出发。”我头痛得要命,及时打断他不着调的发言,重重捏着眉心,就算是泥菩萨也让他折腾出了脾气,我恶声恶气道,“先说好,我可没逼你,是你自己要上我的船,若是中途想要拍拍屁股走人,别怪我不客气。”
他无声地做出一个惊讶的口型。
随后,袁无功安安静静地笑了,他瞳孔里除了我的影子别无他物,那种专注的凝视能让香座前最虔诚的尼姑为他蓄发还俗,自荐枕席——他天生就是要引发混乱与风暴的恶鬼。
可惜此刻只有我一人,白费他一番风情。
袁无功轻描淡写道:“我倒很想见识相公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