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死心累(194)
恐怕直到这一刻,谢澄才真正意识到,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究竟在短短的一日时光,失去了多少曾发誓要守护的珍贵事物。
谢澄的脊背微微弯下,我倒不担心他会因为自己过于激烈,激烈到难以控制的情绪而死在这里,就这一会儿功夫死在他手下的倒霉蛋不计其数,没有谁敢再轻易靠近我们。谢澄的死劫已经消失,这点天道可以替我担保。
我与他之间已再无牵绊。
再无牵绊……这四个字给我的感觉很奇怪。
“好吧,既然你这么想让我替你安排人生,那就按照我说的来做,可以吗?”
他仍无法脱离那种遭遇巨大冲击后的恍惚,湿着眼愣愣地看着我,全身上下都写着不合时宜。不合时宜。更不合时宜的其实是我自己。
有什么东西在心口开放,开放了又枯萎,我压着这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滋味,朝失去价值的谢澄坦然道:“我救了你的命,你还记得吗,我救了你,但你师父砍了我的手。”
分明是早就清楚的事实,他却受惊般倒抽了口气,我平静地续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财富名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但若是能完完整整地离开世间才不算辜负了父母恩情。”
黎明前的夜最为黑暗,借着凤凰尾羽落下的星子与熊熊燃起的火把,我以目光专注地描摹着谢澄的容颜,还是笑了起来,“小秋,我不想成为一个不完整的人。”
断臂的地方被我简单点穴止血,撕了衣角扎上去,除此外再也没有别的应对措施,哪怕此刻,那种绵长而沉重的疼痛仍顺着不存在的右手在冲击着我的心房,每说一个字,都仿佛在承受一种类似于抽筋拔骨的酷刑。
这并非全无好处,疼痛让我更清醒,更明白自己的任务。
“我,小家,我不想现在离开你,我不能——”
“但谢澄,你有没有想过,我也会讨厌你的,我没理由不讨厌你,可能很多年前就是如此。”
他本能又想去牵我失去的手腕,这是谢澄一直以来的惯性动作。
他颤抖得太明显了,窝囊废,没用的东西,如果不是创下的战果可怕,人们或许会将他当成一只误入屠宰场,毫无反抗能力的绵羊。
“那,那我去找回来……我把你的手找回来……我还给你,我都还给你……我欠你的,我欠了你多少……”
浪费在闲聊上的时间够多了,若非看在谢澄也算可怜的份上,我本不会再与他有只言片语的交流。我背对着谢澄离开,重回杀戮之中,很久后,耳边都仿佛还回荡着他崩溃的破碎提问:
“你讨厌我,那你为什么还要对我这么好?你讨厌我,讨厌谢澄……你知道谢澄爱你吗?”
“很多年前,从与你相遇的那日起,除了你之外,我就再也看不见其他人了。”
“小家,这场梦,从头到尾都只有我一个人在做吗?”
我没有停留,没有回头,更没有解答。
这实在是最无关紧要的问题。
作者有话说:
好,最后一个耽误进程的帮手被赶走了。
谢澄这里强硬点直接把人绑走,就算结果不会改变,至少也不会留下那么多遗憾,但他一方面才失去了恩师心智动摇,一方面也很难强硬得过闻人钟,这种时候换成姬宣袁无功就绝不会给闻人钟自我发挥的机会,直接打晕了扛走再说。
谢澄确实听安排听惯了,乖孩子没有办法破局。
第202章
我战了整整一夜,凤凰便陪了我整整一夜,只要抬起头,就能看见夜空那一抹明亮的色彩。
直到黎明时分,鱼肚白的天际现出初升的旭日,姬宣单枪匹马,在混战中擒住了姬玉。
失去了主将的军队溃败四散,只零零散散还有几支队伍负隅顽抗,嚷嚷着要救回太子殿下,到底不成气候。几缕刺目的金光照在大地上,战场各个角落开始出现将士或狂喜或大悲的哭笑声,渐渐汇成一股不可抵挡的潮流,推着成王败寇这出戏曲落幕。
“哈……哈……”
在翻涌的声浪中,我单手用剑支撑着身体,满头冷汗热血,难以抑制地一再喘息,只觉口干舌燥得要命,喉咙里结着一层脆弱的壳,视线更是忽明忽暗,目及之处皆是无数个打着转的漩涡。
我挣扎着抬起眼,也许是错觉,凤凰散发的光辉在日出前黯淡了许多,烟花在极致绚烂后燃烧殆尽,它拖着残躯,仍在我头顶盘旋不去,尽管仍旧有着华丽的身姿,可某个瞬间,我仿佛听见了凤凰于烈火中发出的无声哀鸣。
我全身霍然一软,双膝重重跪地!
“赢了!我们赢了!”
“二皇子殿下果然战无不胜!没有他这场仗绝不会如此轻易结束!”
“二皇子呢?殿下在哪里?”
“押着太子往城门去了……总算结束了……”
他们激动到语无伦次,精神在极度倦怠后反而越发亢奋,就这样互相慰藉着从我身侧经过,我本低垂着头颅,好比随处都有的死尸,脊背却在此刻神经质抽搐了一下,似乎是吓到了他们,我都听见这帮人条件反射抽刀的声音了。
但很快,就有人犹疑地道:“这,这是咱们这边的人吧……我之前就注意到了,他武功很厉害,陈副将也许都赶不上,他替不少受伤的兄弟扛着阵……”
“不知道是哪队的……喂,你还好吗?没事吧?!”
回答他们的,是从我嘴边缓缓滴落的,掺杂着内脏碎屑的腥血。
日出东方,朝阳在我身后拖出寂寥的影子,我跪在一地由我亲手造就的尸体里,口鼻出血,头晕目眩,我感到心跳十分剧烈,随时都会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它捶打着我的胸骨,如撞击牢笼的困兽,我很久都没有这样清晰地意识到心脏的存在感。
结束了……都结束了……
我的任务,终于告一段落……
终于,终于——
“没事,不用管我……”我嘶哑道,“我没事,这里没我的事了……”
我撑着剑摇摇晃晃重新站起来,脚底直打滑,幸好被人及时扶了一把,眼前一圈又一圈的重影,不知东南西北,我又喘了口气,才困难地道:“我不是你们军中的人,你们不用管我……我只是个路过的,路过的路人甲……”
弥漫死亡的战场,我这样的伤患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我不再理会这几位将士的声音,踉跄没入向着京城与胜利前行的人群,我与他们背道而驰。
没我的事了……尘埃落定,无论小秋的死劫,还是冰儿的安危,都可放心无忧……等待着他们的是万丈光芒的康庄大道,我也到了自觉退场的时候。
鞋底被什么黏湿的液体糊着,那厮杀一夜卷了刃的剑光荣退休,成了一杆不太合格的拐杖,我支着它,掌心同样湿滑,拐杖都握不好,只得佝偻着上身,蜗牛似的一步步朝着日出的方向而去。
朝霞,彩云,我数不清自己又走了多少步,也无法辨认自己究竟有没有走出战场,我往前走着,前方没有谁在等待我,但我至少不能倒在这里。
不,不对,前方是有人在等我的。
“姐,姐姐……姐姐……”
烛火在燃尽前一声爆鸣,我挺起了胸膛,瞠大了眼瞪着虚空,虚空也在摇晃,那簇温软的火苗就悬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我将剑狠狠杵进浸满血水的泥土里,从这具行至末路的身躯里,再拼出了最后一丝力气!
我是闻人钟,深爱着徐英,深爱着黑风岭,是无论飞到多远的天边,都会留下一线返乡道路的闻人钟。
【“闻人钟和我不一样,他是个开朗的性格,乐观向上,身处绝境也能笑呵呵地活下去。”】
【“他是很可爱的好孩子,和我不一样,如果能顺利成长,不知道会是怎样漂亮的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