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死心累(294)
话是这么说,他还是提着药箱快速来到床边,一边挽起宽大袖口,一边唱歌般道:“再说了,相公自己都不急,你急什么呢?……啊,相公醒了,我说得对不对,相公什么苦没吃过呢。”
戏谑嘲弄不断,袁无功不再理会耳边谢澄的叫嚣,他垂下眸,动作仔细地扶着闻人钟后颈,稍微抱高了他软绵绵的上身,不需要开口,早就走过来的姬宣便配合地往病人身后塞了两个软枕,好方便他自如呼吸。
“醒了就来吃药吧。”袁无功摸摸闻人钟的脸,“好烫,真可怜,还喝得进去药吗?”
闻人钟疲惫至极,即便醒来,布满血丝的眼睛起初也只是半睁,是袁无功又耐心问了他好几句,他才慢吞吞地想起要回答。
“我不舒服。”
说着,为了表示话的真实性,他还当着所有人的面特别委屈地吸了吸鼻子,然后再次强调:“不舒服……难受!都怪你!”
姬宣:“……”
袁无功:“……”
谢澄:“……”
原因不明,三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而一时无人接这句抱怨,病到彻底脑子糊涂的闻人钟便更委屈了,他艰难地从裹得紧紧的被子里探出一根手指,有理有据地跟人分析:“到处乱跑,不听话,嘴又坏……一点都不让我省心!”
“……”谢澄颤声道,“他这是烧成傻子了吗?”
姬宣难得态度强硬地道:“别胡说。”
袁无功小幅度吸了口气,他试着和病人在拐进某个山旮沓的逻辑里沟通:“没有乱跑,我是去太医局,那群老东西根本是草包,真不知道这些年被他们医死了多少人,”
“你……你说谎,你又在说谎……”
“好吧,我确实是在说谎,他们医死多少人我才不在乎,我就是去看笑话的。”
闻人钟茫然地瞪着面前这张高深莫测的笑脸,片刻后,不耐烦地在袁无功鼻梁上径直拍了一下。
“我喉咙好痛。”就又开始抱怨了。
瞧着他虚弱得要死还嘀嘀咕咕的模样,谢澄急了:“喉咙痛就少说两句,瞎咕哝什么呢!药呢,给他喝药啊!”
石老走进来:“熬好了熬好了,我来——”
没等老人把话说完,姬宣自然而然把他手里的药碗接过来,勺子在里不疾不徐搅拌两圈晾凉汤水,他侧身坐到床头,面色淡淡地对病人道:“张嘴。”
“……不。”
“你怕苦?”
“我不怕!”
宛若被戳中了隐秘心事,闻人钟张牙舞爪要发作,却被袁无功眼疾手快拿被子牢牢裹住了双手,不许他乱动,姬宣看了闻人钟那张怒气冲冲的脸一会儿,转手就把药碗递给谢澄:“喝一口。”
“啊?”
“当着他的面,喝一口。”
谢澄不明所以,却还是照做了。
姬宣语气没有半点起伏:“苦吗?”
“苦……不苦,一点都不苦,完全就是甜的。”
姬宣点点头,无视谢澄被苦到扭曲的神情,把药碗接回来。
这回,他声音不易察觉变得温柔了一点:“喝吧,没事。”
闻人钟信了。
闻人钟真是信了他的邪。
赶在发现自己上当受骗的病人发作前,姬宣径直捏住了他企图控诉的嘴,淡定地和那双瞪得圆圆的眼睛对视,半晌,面无表情道:“一口气喝完了,值得嘉许,要吃糖吗?”
于是闻人钟的注意力被再次转移了:“有糖吗?”
姬宣掏了掏袖子。
“没有。”毫不心虚。
闻人钟:“……哇啊啊啊啊啊!!!”
石老尴尬搓了搓手,让孩子哭得于心不忍:“小公子,我这就去给你拿糖,多多的糖,你想吃什么点心都有……”
“不准给他拿。”姬宣又捏了他嘴唇一下,从鸭子嘴挤成小鸡嘴,“出门不带伞,淋雨不晓得换衣服,让他长个教训。”
间接导致事故发生的袁无功:“……咳。”
真正的罪魁祸首谢澄:“也、也没必要这么严厉,吃个糖又能怎么着……呃,病了不能吃糖吗?”
闻人钟说不出话,眼泪汪汪地把姬宣看着。
姬宣也维持冷漠的态度,大大方方回视他。
终于,姬宣勉强让了步:“下次喝药的时候也这么不拖沓,就给你吃。”
闻人钟呆住,石老无言,谢澄震惊,可以说是坏得让袁无功都为之侧目的境界。
可都这么坏了,当他们以为闻人钟睡着了,一个个轻手轻脚打算离开之际,只见床上病人给他们表演了一个垂死病中惊坐起:“不准走!”
闻人钟喝了药迷迷瞪瞪,坐都坐不稳,仍是急切地道:“不准走!”
这种又霸道又腻歪的作风叫谢澄脊背不由分说窜过一种难以言喻的奇异酥麻感,但他红着耳朵强行撑出无所谓的表象,啧了声,色厉内荏:“不走干什么,留你这儿数蚂蚁吗?躺下去休息,我下午还要出去找师妹,等晚上回来再——”
“不、准、走!”
闻人钟啪啪啪用力拍着床,嗓子都喊哑了:“陪我!”
姬宣、袁无功、谢澄又:“……”
姬宣冷静道:“你药里加东西了?”
袁无功一眨不眨盯着闻人钟,轻声回复:“……很可惜,没有呢。”
袁无功被愉悦了。
他心情明显好了几个度,然而他表现心情好的方式就是拼命作妖,哪怕闻人钟都急得捂着胸口在咳嗽了,他还是故意当着人的面,朝外迈出了一步,并拖着调子慢悠悠道:“可我还要去花天酒地,可没有时间在这里配一个病秧子呢……”
咚的一声。
袁无功睁大眼猛的回头,可为时已晚,闻人钟已经滚到床下了,被褥扯下来长长一截,他全身无力,未退的热潮一阵阵袭来,却仍用快要烧起来的视线锁住了三个天选之人,颤抖手臂试图支撑起身体,他抿起嘴唇,没有再徒劳用语言挽留,而是身体力行直接要爬到这些要离开的人身边——
那种找不到来路的执念不因重病而有半分消退,深切到令人胆战心惊的地步。
或许他是真的打算就这么死死拽住天选之人的裤脚,但他才刚要准备往前挪动,谢澄就跟一阵风一样冲回他身前,用快得看不清的手法把他连头带尾包回被子里,并尽可能温柔地按回了柔软床榻。
“毒医。”谢澄把被角往闻人钟下颔掖了掖,他背对着另外两个人,口气镇定得不像是谢澄了,“回来。”
姬宣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关门的同时还顺手把僵立不动的袁无功往里推了推,他坐回先前的椅子,拿起书卷了卷,那理所当然的表现,就好像他之后根本没有和姬湘约在皇城见面一样。
袁无功还是没动。
谢澄眼里倒映着刀锋的寒光,他回过身,放慢语调,一字一句再念了遍:“毒医。”
“像我才是这儿唯一的坏人,你问相公,他真的要我留这儿吗?”袁无功倨傲抬起脸,冷笑道,“和一个不清醒的人说什么都是白搭,我就不奉陪——”
“阿药!”
闻人钟叫谢澄半抱在怀里,他还是放松不下来,咳嗽着,在袁无功陡然的失语中拼命喊道:“阿药……回来!”
“回来!”
病人不讲道理,病人随心所欲。
他安排姬宣把椅子搬过来坐在床头,谢澄则分配窝在榻下的地毯,似乎是怕袁无功这个滑不溜秋的又要跑,竟是将圣手大人挤进了墙角,还拿枕头把人给团团围了起来。
这么一阵操作,在确定天选之人都在自己触手可及的范围内后,他才满足地笑了,抓着谢澄的马尾,倒头就睡着了。
谢澄扯了扯头发,没扯出来,便抱着前两天闻人钟给他买的剑,入定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