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死心累(296)
老人脸色之凉,令人见之胆颤。
他问道:“你就是这么去见的王爷?”
我脊背受训般挺得更直,脚下却没出息发软,好不容易从咬紧的牙槽里憋出一句微末应答:“是……是。”
“什么样子!”
石老陡然暴喝,不止震得我整个人都抖了两抖,连陈奕都险些没拿稳令牌砸腿上去,石老根本没分个眼神给倒霉受牵连的同僚,双手一拍就站起身,目光炯炯向我逼过来!
这一起身就看出了门道,何为老骥伏枥,我感觉一座生于远古的高山正立在我眼前,岩石与岩石间全是裂痕,裂痕里长出参天绿荫,而我变得很渺小,当时光向我发怒咆哮,我只能嗫嚅不言。
“你竟然敢就这样去见王爷。”
半晌,石老放慢语速重复了一遍这句意义不明的话,几乎是咬牙切齿,我从没听过他用这种口气同其他人说话,更遑论是对我,自借住宣王府认识以来,石老就没对我提高过哪怕一次嗓门,一口一个小公子,哄我跟哄三岁小孩似的。
但现在我刚要往后退一步,他神色立时变厉,陈奕才把令牌捡起来,下一刻就被石老连桌带盘全给掀了,乒乒乓乓碗筷碎了一地,我五脏六腑也在这样的动静中惊跳不止,没等我反应过来,我的手臂被人狠狠握住了!
“好大的胆子……真是好大的胆子……”他五指成爪拽着我,像要把我的肢体径直从躯体上撕下来那样用力,老人话语间隐约带着几丝压抑的颤抖,他胸膛起伏如同喘不过气,一边瞠大双目紧盯着我,一边勉力咽了好几次唾沫。
石老道:“无妨,有些事只能上了年龄的人来做……宣哥儿下不了手,不是他的错,我一直都这么跟他说,他没错,谁都没有错,这真的不是他的错……一定要找个缘由来责怪,那就怪老天爷,老天爷不长眼啊!”
陈奕道:“石老?!你退后!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后半句是冲我来的,陈奕在完全弄不清楚事态发展的情况下凭直觉找到了我这个罪魁祸首,不得不为他的机智大加赞赏,但我就是想按照他的吩咐后退也退不了,我知道陈奕已然拔刀,知道大门那边涌进了许多守卫,我也知道我需要马上想尽办法证明自己的无害,举起双手或者双膝跪地都是很好的选择——
但我什么都做不到。
姬宣真的被我糊弄过去了吗?
他为什么允许我留下,为什么会承诺,说,他暂时不会杀我。
为什么夜半吹笛,为什么要一个人站在窗边。
种种困惑不解,都在石老这里得到了解答。
石安恨声道:“这些年我什么下作手段没见识过,可你……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冒充那个人,你不该……老天不开眼,老天不开眼啊……”
“区区赝品……也敢在此地放肆!”
我很少去思考,我假死一事会给活着的人造成多少影响,因为这是我思考了也无法解决的问题,既是如此又何必增添烦恼。
那时兵临城下,我只给对我深信不疑的李严留信,告诉他我总有一日会回到人间,而在那之前,我请求李严,让他帮我照顾好我的姐姐徐英,让她不要太过伤心。
徐英是闻人钟的家人,无论发生什么,我必须对徐英负责。
旁人,我心有余,而力不足。
天选之人如此,绪陵白芷如此,石老也不例外。
众目睽睽,我平静地解下腰间袁无功赠予的短刀,带着劲风甩手就远远地扔开,我目不斜视,任由石老擒住我一条手臂,我挺直脊背,缓缓地跪了下来。
“在下徐风,无门无派江湖人,只要能报仇雪恨,为双亲瞑目,项上人头随时可以为王爷献出。”
“誓言在此,诸君可作见证。”
“——请!”
在我说到项上人头那几个字时,石老便放开了我,他站也站不稳,居然往后踉跄了一步,扶着翻倒的桌子腿,老人喘息道:“你……”
“还没闹完吗?”
循声抬头,木质的台阶之上,姬宣独自站在扶手边,像从噩梦里飘出的一个游魂,在长街尽头找不着回家的方向。同昨夜一般他脸色苍白若纸,可垂眸向大堂混乱场面投来的一瞥仍是静默而有力的。
“石安,来我房里,我有事要交代。”他简短道,“收拾一下,别让外头的街坊看了笑话……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眼看着他这就又要转身离去,陈奕怔怔握着令牌,忙回神道:“那这个人……”
“别管他。”顿了顿,姬宣改口道,“让他跟着你,随便给他安排些事做——别在我眼前晃悠就好。”
闻言,我与陈奕对视一眼,石老则重重抹了把脸,一句话也没说,更没再看我,老人便略显吃力地追着姬宣上楼去了。
作者有话说: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项上人头尽可拿去”——完全是噩梦重现
第298章
上回书说到,新年初始陛下无故驾崩,太子居心叵测,三皇子暗藏鬼胎,唯公主坐收渔翁之利,局势复杂波谲云诡,无名山贼八百里加急赶往城外军营,欲为其心中唯一的主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然后被主君信赖的副将分配去马厩刷马,当小厮送餐,轻蔑之意已然尽数体现。
风云转换这眨眼间一年时光匆匆过,无名山贼闻人钟寒木潇潇客死他乡,江湖新秀徐风易容换面再度登场,主君还是那个不近人情的主君,副将还是那个恶婆婆嘴脸的副将,但事态的发展,终究有了那么些许变化……
“拿去。”陈奕拎着水桶拖把抹布,理所当然对我道,“今天开始,你就负责打扫茅厕了。”
我:“……”
从马厩到茅房,历史的车轮好像是往回滚了。
“怎么,这是不服气吗?你以为打扫茅厕是一件容易事?你以为是个什么破烂货都有资格在王爷身边占据一席之地?”
连珠炮般的犀利问话句句怼在我心口,待我忙不迭点头哈腰接过扫除三件套后,陈奕才满意地停了话头,拍拍我的肩,他意味深长道:“小徐啊,好好干!咱们王爷用人不疑,只要你踏实肯吃苦,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是是是,我都记住了……”
“记住就对了,一看你就是个机灵的!对了,戴着个面具打扫不方便吧,我看我还是帮你取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陈奕出手如闪电,一个商量也不打便要摘我脸上的面具,我对他的突然发难早有防备,当下便与他过起招,比瞬间爆发力无双从不会逊色于任何人,在这空旷寂寥的后堂展开的较量缺少观众,只是几次呼吸起伏胜负便分晓,陈奕往后一连轻巧跃了几步,青年将一双精明的眼睛眯得更窄:“好身手。”
“大人谬赞,徐风不过江湖草莽,绣花拳脚登不得大雅之堂。”
陈奕甩了甩震得发麻的手腕,也不同我客气了,他冷声质问道:“江湖草莽自然登不得大雅之堂,就冲你只敢躲在面具后鬼鬼祟祟,我便清楚你是何路货色……怎么,光天化日怕见人不成?!”
我笑道:“大人言重,并非徐风不愿摘下面具,事出有因,此乃王爷的命令。”
“王爷的命令?王爷不让你摘面具?”
“徐风岂敢欺瞒。”
陈奕皱着眉不说话了,我适时道:“那大人,我这就去做事了?”
然而我刚走出几步,陈奕就在我身后道:“等等,你不用扫茅厕了。”
希望的火焰顿时熊熊燃烧,我满怀期待地回过头,只见陈奕捏着下巴沉思片刻,嘴边竟挂上了一丝古怪的微笑。
他虚情假意地道:“少侠身手如此出众,怎么能做打扫茅房这样的腌臜事呢?我可不能暴殄天物,所以这里有一桩更要紧,更紧急的任务要交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