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死心累(111)
“他有说是什么师命吗?”
“臣弟不知。”
“那你知道他现下在何处吗?”
“许是回寒山门,既是完成师命,自当回去复命。”姬宣稍微一停,“早知真人投奔太子门下,臣弟便该多留他一段时间,省得他与师父生生错过,延误了汇报的时机。”
太子似笑非笑的:“是么。”
“若太子寻他有急事,臣弟可派人上路追赶,一定将人带到太子面前。”
“不必,到底是真人的徒弟,寻常人士如何追得上他。”太子口气淡下来,“罢了。”
“臣弟无能。”
他们便绕过谢澄这一茬儿,聊起无关紧要的小事,这些场面上的虚言妄语实在是没劲透了,我不由默默在心里佩服姬宣的好性子,换我从小生活在这种尔虞我诈的环境,不知道得变成怎样一个高高在上冷酷无情的掌权者呢,可姬宣却似乎从不嫌弃我和谢澄等人出身草莽,即便我们对他来说只是麻烦,也平等地照顾着,看不出太多阶级间的歧视。
再退一万步,就算他之前愿意让谢澄袁无功在府里当座上宾,是为着这两位一身绝学,打好关系在关键时候能派上用场,那我呢?
我可是一无所有粗鄙不堪的山贼啊,什么都不能回报给他,姬宣不照样容忍接纳了吗。
果然我家冰儿要比这个太子玉顺眼得多。
我心满意足下了不可推翻的定论,而那头也接近尾声,等我再抬头时,只看见一道负手远去的背影了。
“现在懂了吗?”
我懵懂地抬头,姬宣将方才的插曲一带而过,他同样负手而立淡淡道:“宫中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地方,我没看着你的时候,你自己要多上点心。”
“哦……哦,我知道了。”
我低下脑袋自我反思,是否仗着姬宣在身边就表现得太肆无忌惮,在这等危机关头我可要支棱起来不能掉链子啊,正想得专心,心头颇为惭愧,头顶忽然被人轻轻按了按。
姬宣收回手:“走吧,回去再说。”
说完往前走了两步,他今日着的是一件白色大氅,肩头溜着狐皮,柔软而蓬松地埋住姬宣小半个下巴,可往下的衣料又非常有坠感,衬出那宽肩和修长的身姿,他在红墙青瓦的寂静小径上走着,乌黑发丝也拢于大氅中,挣脱出几缕在寒风中飞扬。
走出两步,便停下来等我,我顿了很久,终于站到他身边去后,姬宣就又伸手把我往他旁边牵了牵,才大步向着宫门的方向去了。
这个所谓的回去再说到底没能实现,出宫后,我与姬宣分道扬镳,他并没多过问我的行程安排,只在端坐在轿子里,瞥了我一眼,我哪敢怠慢,忙端出一张讨好笑脸,他却只说了句自己小心,就放下了帘子,叫人载着离开。
烟尘滚滚,我独自站在道路尽头,直了直腰,脊梁骨在那里面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我撑着它,仰头看着天空。
从没想过,原来十几年前,谢从雪曾入宫教导过太子武功,这倒说得通他为何那么早便派个慧心在太子身边当中间人了。
能说通的还有其他。
“妈的。”我喃喃,“这是摊上大事了啊。”
第113章
本来只想随便诓诓那个小侍女,看能不能骗点姬湘母亲的情报出来,当初谢从雪让我寻找向月这个人后我便始终惦记着这桩事,虽然我确实站在姬宣兄妹这一边,眼下仿佛也不用再受谢从雪威胁,但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不是?
我的目的仅是喝口西瓜汁解馋,结果这位心系堂妹的侍女二话不说还了我一片瓜田。
然后路过的太子抬一抬衣袖,更是义不容辞给满田的瓜苗施了点催长素。
在瓜田里上蹿下跳不足以形容我的感受,当事人就是麻了。
我咬了咬大拇指指甲,有点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半晌半晌,才呼出一口气,叉着腰无奈地挠了挠脑袋。
没有实锤,这终归只是我一个大胆的猜测而已,是真是假对我而言也没有意义,毕竟无论贵圈有多乱,都跟我没什么关系。
说来不好意思的是,我前世连高中文凭都没拿到,不过在病床上闲来无事除了学习和下棋外没别的好做,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一类的教辅被我翻得快要起卷,大约也不会让国家自责义务扫盲落下了我……可说到底,我只是个被关在笼子里,对世界一无所知的病人。
不通权谋,智慧缺缺,从头到尾都是平凡货色的我,玩儿不过这帮万里挑一宫斗满分的天赋型选手。
那么当一个路人甲,知道了疑似能颠覆格局的重大秘密后,该怎么办呢?
即便按照我大胆的猜测,姬湘有五成可能性是谢从雪和向月偷情结合的私生子,那又能怎么办呢?
当然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啦!
别开玩笑啦,这种一看就是无底深渊宫门虐恋的桥段,不明缘由者掺和进去那就是一个死,虽说我也不会死吧……但没人想给自己找事好吗?我还指望打完这一仗回黑风岭看英娘呢!
皇宫已在我身后远处,沉入道路飞扬的尘沙中,影影绰绰,像不真实的海市蜃楼,经年的爱恨早在这幻境里发酵成苦酒,即便倒了也没什么好可惜的。
……归根结底,只要能让我的冰儿好好活下去,只有他安然无恙,其余人事与我这个异乡人有何干。
我背对着皇宫,头也不回地远去了。
“殿下十分了解江湖中事……”
“她曾对奴婢说,自己或许不属于这里。”
“殿下总是在等待,等待母妃病情好转,等待兄长从战场归来,一个人呆在空寂的公主殿里,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姬湘是这个世界上,我最后的亲人了。”
“我当然会一直站在她这边,不管发生什么事。”
侍女的声音,姬宣的声音,还有许多不明究竟的絮语,他们在我耳边回响,是没有终止的大雪,每一片消融的雪花都是朦胧影像,无数雪花从天空飘落,将我笼罩其间。
人间的爱恨离别与七情六欲尽数展现在我面前,我身负主神的任务,即使寄宿在闻人钟的身体里,我也无法真正融入这个世界,只能一个人站在雪地的中央,天空沉沉压下来,所有的呼唤都离我太遥远,却又时时在我耳畔响起,我便看着雪光闪烁,看着万家灯火。
我又听见谁在说话。
*让我再看看你。*
尽管没说出口,但我能听见男人心底的声音。
*很快就好,只要短短一瞬间,让我,让我再看你一眼。*
尸山血海,兵戈未止,狼烟仍然在不断向天空飘去,厮杀声中,男人单手提着剑,静静站在战场上。
他低垂着头颅,凝望着自己的脚边,浓黑发丝掩面,我不能看清他的表情。
那是姬宣。
不知过了多久,姬宣单膝跪下来,不顾周遭险恶的环境,背对战场,他随手将护身的剑按在血泊里,另一只手小心翼翼环抱起什么事物。
哪怕落地上的是传国玉玺,身为将军,也不该有着如此不分场合不合时宜的姿态,这般毫无防备地暴露后背,随便一个小兵就能轻松要了姬宣的命。
我心里烦闷得厉害,有些不高兴他这样不尊重自己的生命,很想拎着姬宣领子冲他大吼,却又不大舍得,我刚要耐着性子凑过去看那到底是什么值得他失态至此,不知为何无法做到。
这是梦吗,我不清楚,视线范围内,他依然背对着我跪在那里,有流箭穿过战场落在离他很近的地方,他也没有动一下,长枪短剑,惨叫悲鸣,什么都不能触动他……仿佛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成为了他的背影,仿他怀抱着的事物,就是整个世界。
“姬宣!”我站在他身后,眼看着下一波箭雨就要逼近,不由心急如焚,即便是梦我也不允许姬宣在我眼前受到一丝一毫损伤,索性大声喊他的名字,“姬宣,冰儿!发什么愣!把剑拿起来!”
“姬宣!!!!!!”
果然是梦,我没有形体,从那具他人的躯壳中脱身,以灵魂的状态存在于这个梦境中,尽管距离姬宣只有短短几尺,却像隔着两个世界,我被钉在方寸空间,无论怎样呼唤,也不能将话语传递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