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死心累(319)
蔡仁丹立在山洞另一边,遥遥望过来,很快又移开了视线。
羽仪在漫长的沉默中明白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小姑娘眨巴眨巴眼,她脖子太细,芦苇似的撑在那里,头就大得有些畸形了。她枕在羽仪胸前,小声说:“什么是契约?爹也签了契约吗?梅梅……梅梅也要签契约吗?”
羽仪又低头,他弯起嘴唇,煞有介事道:“嗯,你也要哦,就签在这里。”
梅梅似懂非懂地看着小少年竖在她眼前的手掌心,她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用手指去碰了碰那些分明掌纹,羽仪就把手合拢,虚虚握成了拳头。
“好,这么一来,你也和我签下契约了。”羽仪道,“做个乖孩子,睡吧,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后山偏僻,除非是时节里为了采药而特意前往,白日便少有人踏至,夜间就更是凄清了,在这秘密的山道暗窟内,却与林间的寂静形成鲜明对比,无数支蜡烛点燃了未来的亮光。
天破晓,羽仪才同秦君一起离开,蔡仁丹仍留在这里,连同另外许多药师,他们都头也不抬地忙碌着手头的事,外界任何纷争都无法引得这些人侧目。
一路无话地出了石窟,两人走在山道上,晨起的露珠浮在草叶,一颗颗晶莹闪烁,羽仪俯身在其间摘下一株珍稀的草药,他保留了根,只取了自己需要的部分。
“秦师兄。”他道,“你也认为这样是正确的吗?”
秦君本不想理睬他,还在心里恼羽仪之前的出言不逊,但转念一想,他扭了头,冷笑出声:“难道你认为这样是错的?怎么,还没出师,就开始质疑长老的决定吗?”
羽仪把草药放到随身携带的小竹筐,对秦君话里的恶意不置可否,这种无所谓的态度更让人生气了,秦君气得咬紧了牙关,正要再嘲讽两句,羽仪却这时开口道:“贵人出钱,我们出力,他们出什么。”
“……”
“出他们的命。”羽仪语气没有波澜地道,“一无所有,能用来交易的,也只剩下这条命了。”
秦君说:“不然呢,难道你不知道吗,要是不来这里,他们本来也只有死路一条,又不是刀架在脖子上谁逼他们做的选择!”
“我知道。”
“那你还在质疑什么!药王谷这些年是什么风气,你我都看得清清楚楚,如果不是长老在其中穿针引线找到了这批给予支持的贵客,死的人只会更多!不断精进的医术,效果更好的药材,你觉得这些都是凭空想象出来的东西吗?”
索性时辰尚早,四下无人,秦君也不再收着嗓子了,他厌恶地注视着羽仪,续道:“所以我说你是个不成器的……白白得了这么好的天赋,却什么都做不到,真不懂长老为什么会那样信任你——你根本就没有办法引领我们前进,只会在原地徘徊踏步,如果我有你这样的能力,换做是我,我一定……”
“一定什么?”
秦君不再接话。
羽仪道:“现状如何,我不是不懂,药王谷早就不是百年前的圣地了,立着生命不分高低贵贱的牌坊,干的尽是谄媚逢迎之事,前两年,甚至还特意派了好些能手去京城开医馆,就是为了方便那些达官贵人……药王谷变了,我知道,毕竟我是他们收留的最后一个孤儿。”
孤儿。似乎就是因为听到了这个说法,昨日易安才会走得那么仓促,欠缺的家世终究是这些弟子心中的隐痛。
秦君抿了抿唇,他安静了一会儿,低声问道:“你真是易安养大的?”
这个话题变得太快,堪称风马牛不相及,羽仪略觉错愕地看过去,秦君耳垂微微红着,不肯与他对视,羽仪思忖片刻,反问道:“你和他是朋友吗?”
“……”
“不是朋友,我为什么要把这些往事告诉你,这和你有干系吗?”
秦君脸色红得更厉害,似是被逼到退无可退的境地,他从牙关里漏出几个零星音节:“是,是朋友,行了吗?”
羽仪打量着秦君,孩子若有所思一般轻轻偏了偏头,那双幽深的眼似一面能倒映出所有真心谎言的镜子,半晌,他把竹筐合好挂在腰间,越过秦君径直走开了。
“喂!你还没回答——”
“易安师兄没有喜好。”羽仪头也不回地道,“他的心里装得下所有人,但装不下他自己,所以,要是想跟他和好,就直接去道歉吧。”
易安没有喜好,这一定是句骗人的话。
他明明有那么多显眼的坏毛病,不听人话,我行我素,只要和易安呆在一起,秦君就永远做不了自己,在易安面前,秦君变得不像秦君,脾气更坏,嘴巴更毒,变得口无遮拦胸无城府。
就是要交朋友,也该交个能促进彼此进步的对象,拉着别人下水算怎么一回事。
都是易安的错,秦君本来不是这么笨拙的人。
十年不曾为了私事下山,带着新鲜出炉的糕点,深居简出到离群索居的秦君师兄,破天荒在一个普普通通的上午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中。
望圣堂每月初都有讲课,无事的弟子可自行前往,这日放课后,易安同尔雅等人走出大殿,一路有商有量计划着之后的安排,无意中扫去,就见在一个颇为孤单的柱子下,站了一个颇为孤单的人,路过的弟子见了他都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而这人表情都黑透了,居然还没甩手走人。
易安:“……”
尔雅:“哈哈哈哈那就这么说好了,小七,你跟小八赶紧去山下占位,我同你大师兄随后就到!”
小七:“二师兄我最后,最后提醒你一遍,我们叫七月半和八万里,再喊小七小八,就算你是师兄我们也要跟你动手了!”
尔雅瞪圆了眼,双手柔弱地捂住心口,当场摆出架势开了腔:“慈乌尚反哺,羔羊犹跪足,人不孝其亲,不如草与木!一把眼泪一把汗,为人父的辛酸何处可言,何人应怜!”
小八:“都说了不要和二师兄斗嘴!你赢不了的!怎么就是不听劝!”
小七:“我已经很深刻地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师弟好比纸老虎,张牙舞爪,一戳就倒,欺负起来毫无价值,尔雅意犹未尽,还想再唱上两句,易安却在一旁开口打断了他:“我还有点事,今天就不和你们一起下山了。”
“……”
尔雅不唱了,七月半八万里也不讨饶了。
他们同时看向总是温吞随大流的易安,后者收回落在远处的视线,面色坦然,还回了一个笑。
这个笑说不出的怪。
不是说心思阴险充满诡计……就是,怪。
“嗯,那我先走了。”
尔雅默默盯着易安施施然远去的背影,他猝然偏头问身边两个师弟:“你们怎么看?他最近单独行动的次数是不是太多了?他是不是有情况?”
小八:“……二师兄,你不能因为你前日才被云师姐甩了,就希望大师兄也跟着独身一辈子……”
尔雅倏然扬眉,笑意加深,声调同步抬高:“嗯?我被甩了吗?谁跟你说的?”
小八挠挠后脑勺,耿直道:“哦,我听三师兄说的,三师兄听五师兄说的,五师兄听、听……哎七月,五师兄听谁说的来着?”
小七:“……”
小七:“五师兄听谁说的不重要,总之,你们都完了……”
这厢,易安也走到了廊柱下,即使站着哪儿都没去,秦君两只脚也依然绊来绊去,把干净裤腿踩出好几个灰印,易安刚一靠近,他就猛的抬起头,眼里全是彻夜未眠的红血丝,喉结咕咚上下重重一滚。
秦君:“你——”嗓子尖得把两人都吓一跳,他赶紧咳了两声,才道,“你下午有事吗?”
易安眨也不眨地看着他,看看他,又意有所指望向少年手里提的油纸包。
糕点扑鼻的香味从油纸缝隙里透了出来,勾得人心尖直发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