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死心累(275)
这时,他的小腿毫无防备地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羽仪低头,与兔子红通通的眼睛看了个正着。
“来这里做什么?”他没有去碰它,只轻声道,“回山里去,走吧。”
这只兔子刚出生不久,皮毛软耷耷的,个头不比掌心大,却颇有灵性,似乎能听懂他的劝诫,它朝旁边用力蹦了好几步,又回头看这个微笑的少年。
羽仪挥了挥手。
又过了很久,在确定兔子消失在灌木丛里后,他收拾好了自己随身的药囊,起身向着某个方向从容地迈开了步伐。
经过大半个山谷,途中还与几位放了晚课的师兄礼貌打过招呼,羽仪熟练地用“趁着月色去药田里看看情况”这样的理由打发掉了师兄们的关心,最终,他来到那亮着烛光的屋舍前。
羽仪抬手,不紧不慢敲了两下房门。
等他再从屋舍里出来,已经是子时了。
一天之中,药王谷在此刻最为寂静,苍白的月光照耀在凤凰木的树冠,远处群山也覆盖了这样一层温柔的银纱,鸱鸮收起翅膀站在枝头,他从底下经过时,听见了两声咕咕低鸣。
那只小兔子,就等在先前的老地方,呆头呆脑,还在来回蹦跶。
“……”
羽仪面无表情与它对视,他虽然生得秀丽,一旦像这样沉下脸来却显得严厉又刻薄,师兄们闲来无事都故意惊叹着笑话他,说羽仪,其实你才是我们中最不好惹的那个吧。
“回山里去,别再出来了。”
分明是如此冷漠的语调,兔子竖起耳朵,却连忙蹦到他身边,羽仪往后退了一步,它就得寸进尺再靠近一步,欢欣鼓舞,乐不可支,就算羽仪试着用鞋尖拨开它,它也不会受惊马上逃掉,反而以为这是某种奇异的游戏。
半晌,它不闹了,天真的稚子蜷成一团,在带着凉意的风中,祈求少年的庇护。
羽仪那看似不近人情的神色也就慢慢软化下来,他警惕地四下察看一番,最后才小心翼翼把兔子抱起,温暖掌心罩在它圆滚滚的背脊,他带着它快步离开了。
翌日,他独自走进深山,寻了个有溪水的安全地方将兔子放了,兔子不知好歹,还是不肯走远,就远远跟着少年,缀在他身后,羽仪这回没有再退让,摆脱一只畜生对他而言其实轻而易举,只消稍微加快步伐,这世间就很难有谁能真正追赶上他。
所以当我看见他最终还是扶着树干停下时,我心中到底生出了些微不解。
我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兔子气喘吁吁,好不容易追了上来,便心有余悸地将身体囫囵压在了少年失而复得的靴面,羽仪注视了它片刻,弯身蹲着,将它抱起,放在膝盖上。
他握住兔子的一只前爪,还是用那种从容不迫的口吻道:“你知道我杀过多少只兔子吗?”
“是二百五十一只,整整二百五十一只。”
“你会数数吗?知道二百五十一是什么概念吗?”
羽仪微微笑着,垂下眼睫,柔声道:“意味着,即便你们繁殖得再快,我也能把你整个家族杀绝种……你知道什么是绝种吗?你有家人的概念吗?”
他太温和了,眼睛里有着暖洋洋的亮色,他总是用这样的眼神去看自己的师兄,看那些挣扎在生死边缘的病人,现在,他也这样看一只什么都不懂的小兔子。
“你再跟着我,我就把你也杀了,听懂了吗?”
兔子自然听不懂,耳朵一弹一弹的,于是羽仪随手折了根枯树枝,用削尖的那头对准了充满信赖的红色双眸。
“我数三下。”
“三。”
“二。”
“一——”
拉长的话音尚未落地,兔子已猛的从他怀里挣脱,头也不回地拼命从少年身边逃开了。
树林阴翳,阳光微薄,偶尔响起的鸟鸣也显得寂寞,他在那里又孤零零蹲了一阵,方拍拍膝盖,若无其事站起身。
他站起身,也只过刚过我的腰线,就像病人说的那样,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就送来拜师学艺,就需要一个人去面对红尘中的许多无可奈何了呢。
离下山还有一段路可走,我想去牵他,我又觉得惶恐,我怕牵起那只沁凉的小手,下一刻,他就会如同清晨的白雾,在我掌心无声无息消融了。
“没有兔子,还会有猫。”我在他身后说,“你以后会养一只叫乌云的猫,性格跟你很像,都很爱撒娇。”
“……”
“你现在要去哪里,又要去找蔡仁丹了吗?他到底在让你做什么,他不是好东西,如果你心里不愿意,就不要再去了,去找你那些师兄,让他们来帮你。”
“……”
“能不去吗?”
“……”
“你能回头,看我一眼吗?”
我终于伸出了手,想要够住少年一片翻飞的衣角,他离我很近,又远得遥不可及,望着那无论如何也追赶不上的背影,我心口空荡荡的灌起风,自北方荒原而来,经过重重山水,夹杂雨雪冰碴,我开始感到喘不过气,脖颈四肢皆被拴上不知从何而来的镣铐,千钧之力正寸寸施加在我头顶。
可我还是想要留下他。
我还是想,想——
“阿药。”
听见我的呼唤了,袁无功就回过头,他穿着大红的衣袍,背对我坐在床边,膝上搭着本薄薄的书册,我陷在柔软厚实的被褥里,歪过头,在昏黄烛光下勉力睁开眼,可能是睡太久了,视线都变得模糊,我一时没能看清他的脸。
等他轻轻挠了挠我右手的掌心,我才意识到他正紧紧和我牵着手,十指相扣,几乎要揉成谁也拆解不开的一团肉泥。
“还早,要再睡会儿吗?”
“头痛,睡不着了,扶我起来坐着。”
闻言他便麻利地丢下书,用最周到妥帖的手法将我安置好,我一动不动任由他摆弄,他将被子拉到我胸口,在我腰后塞了两个枕头,还将我的头发理好放一侧免得被压着,默默做好这一切,就又背过身去继续看书了。
“阿药。”
我又喊他,他没有再回头,只简单应了声。
时间就在一页一页哗啦啦的翻书声中流逝。
就在我闭上眼,要靠在那里睡过去之时,他突然没头没脑地道:“我穿这身好看吗?”
我费劲地将他仔细打量了一遍,发现不仅是他穿了红衣,我也一样,这屋里挂的摆的,都是吉利的大红。
正对着我们的墙壁上,贴着个大大的囍字。
“我觉得好看。”他说,“比你当时弄得好看多了。”
我心里有点想笑,但此刻连笑出声的力气都没有,只好浅浅弯了弯唇角,以示赞同。
“相公。”
“嗯。”
“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
那个囍字大得离谱,我盯着它,眼里都被这刺目的红涨得生疼,看着看着,脑袋里就嗡嗡作响,坐着也像躺着,像倒着。
“相公?”
“嗯?”
“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在想你看的是什么书。”
他笑了,就将书翻到第一页,从头为我念起来,什么决明子金银花,什么参之天地验之人物,什么人是小乾坤,得阳则生,失阳则死,我是一个字都听不懂。
听不懂也有听不懂的好处,不等他翻到下一页,我就睡着了。
作者有话说:
偷偷摸摸布置新房的阿药真是很没出息呢。
忘了吐槽。
“我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相公,在想什么呢。”
虽然但是,二夫人目前正在走大夫人的老路(欲言又止)
(甚至还要更糟糕一点)
第282章
那张囍字就一直贴在墙上,没有被揭下来的意思,袁无功当晚还特别讲究地点了一对龙凤花烛,当初在黑风岭成亲时我们整个过程办得颇为潦草,盖头一遮席一摆就算了事,但大家都老夫老妻了,我不曾料到二夫人还有这么在乎仪式感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