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死心累(200)
站在这堵幼时认定高不可攀的城墙上,姬宣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从容不迫地执刀,他一点一点剜出自己那颗瑟缩的心脏,甚至浅浅地笑了,春花因这个笑容怦然盛放,于胸口传来的剧痛中,姬宣认真地道:“我曾经试图杀死闻人钟。”
“我与他之间有诸多芥蒂,从黑风岭到京城,我始终防范着他。”
“我对他隐瞒再三,明明知道一切背后的真相,也从来没有向他坦诚过分毫,任由他去奔波,去劳累,去为你我的谎言圆上尾声。”
“我让他失望,害他伤心,我无数次驱赶他,就像对待一头没有感情的牲畜,我是他的冰儿,但我从来没有做过他的冰儿。”
尽管姬宣口中说出的都是姬湘想听见的话语,她却反而惶恐到眼前一黑,铺天盖地的恐惧淹没了这已磨炼至不知何为恐惧的王女,她紧紧抓着兄长,如那年盛夏,姬宣牵着她的手去母妃陵寝,从很久以前,姬湘就将自己与兄长牢牢绑定在一起,对那时的她来说,高洁如月的兄长,就是世上仅剩的光。
但姬湘惊慌地意识到,那些永远不会被斩断的牵绊,那些辗转于飞雁寄送的家书,那些连成桥梁的思念,正在她眼前以不可挽回的决绝姿态快速消逝。
掌中沙……那是一捧姬湘再也掬不住的,星尘光影。
“兄长!回来!”
她失去良好的涵养,冲着姬宣的背影,浑如市井泼妇那样尖叫着道:“你也说了,你和他没有未来!他不会再留在你身边了!你们已经完了!完了!就算是夫妻,也会大难临头各自飞,没有什么比血缘更值得信任!”
“兄长,我是湘儿啊!我是你的妹妹!我是你唯一的亲人!”
“难道你我多年的互相陪伴,还比不上一段虚假的夫妻情分吗?!”
夫妻。至亲至疏……夫妻。
至亲至疏,由闻人钟亲口道出的这四个字,如梦魇般终日撕扯着姬宣的心,在那血淋淋的创口上,添了千万道蚀骨的伤痕。
没有人会知道,姬宣午夜梦回,总在幻想,幻想有朝一日,闻人钟提剑来杀他。
来杀我吧,杀了我,我受够了,就当是做做好心事,快点来杀了我吧。
【“冰儿。”】
为何只是看着我,为何不动手,我是你的仇人,我曾放火烧毁了你的家园。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为你做一切事,都是值得的。”】
不要再说废话了,你根本就不了解我,你根本就不明白……姬宣是个杀人魔,而非你爱惜疼宠的冰儿。
【“……是吗,那我走了,请放心,我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了……”】
……
……
……至亲至疏,夫妻啊。
“兄长!!!”
某一瞬间,在听见姬湘那尖锐到破音的呼唤,姬宣有想过回头,可奔下城墙的感觉太过美妙,狂风不能企及他身后拉长的影子,这些年姬宣多少回出入京城,他往返于塞外和锦里,头顶寒月,见证了他的马不停蹄,披荆斩棘。
然而,仿佛直到了今日,他才第一次真正翻越过这座城墙。
连同所有束缚禁锢,都一齐抛在脑后!
“拦住他!!所有人,拦住他!!!”
即使对象是传说中战无不胜的二皇子,可只要公主一声令下,在场护卫们便会如实遵从她的指令,刀剑铮的再次出鞘,冷光四溅,在那石梯两侧,数道黑影闪现,都朝着孤身一人的姬宣拦了上去!
“请回到公主身边,殿下。”
“请不要为难我们这些下人,公主在等待您。”
“殿下,我们绝不愿意与您为敌……”
他们确实为难,他们确实也没有让步的意思。
姬宣见状便笑了起来。
染血银盔尚未褪下,实在正好,他手握一柄横扫千军的长剑,目光炯炯地看着面前瞬时形成的包围圈,从来自持漠然的将军眼中烧着兴奋到极致的火焰,烈火燎原,不止烧透了姬宣,还要拉着所有违逆他意志的人共赴黄泉。
见者无不胆寒。
“可能我生下来,就是为了今日罢……”只听那杀神淡声道,“不管有没有未来,我都要做好自己该做的事。”
“这是我身为人夫,该尽的职责。”
姬湘踉踉跄跄扑到城墙边,她打着抖的双手勉力扶着砖石,望着姬宣那于重重围攻中仍不落下风的侧影,她眼底渐渐起了层赤红水光,是血是泪无法辨别,眼看着姬宣被及时赶到的陈奕等人护送着上了马,再多的追兵都鞭长莫及——
“找到他了吗?”
姬湘睁大了眼,她用快要折断颈椎的力道扭过脑袋,死死盯住身边的弓箭手:“找到闻人钟了吗?!”
“找到了。”
“那好,放箭。”
弓箭手不由看了眼那正同样奔赴战场中心的青年,有些结巴地重复了一遍:“放箭吗,现在?”
“放箭!”姬湘说完,便夺过了他手中的弓箭,眯着眼,向远处那道如游魂游荡在尸堆中的身影,射出了饱含杀意的第一箭,她咆哮道,“放箭!!!”
万千箭雨,顷刻离弦!
它们越过姬宣头顶,越过尸山血海,覆盖了漫天朝霞,使黑夜再次回到这片刚结束厮杀的大地上!
在这样的围追截堵面前,就算是姬湘无所不能的兄长,也该明白大势已去,他付出的所有都是徒劳。
回来!回到我身边!
兄长!
你的心愿已经没有再实现的那一天了!
“湘儿,兄长会保护你的。”
“你是我姬宣的妹妹。”
“我们永远都是兄妹。”
那双同样柔嫩的手,那个同样稚弱的怀抱,需要多大的勇气,付出多大的牺牲,才能在虎狼环伺的深宫,护住一个小公主童年最后的梦境?
远走塞外,久居军营,为了自己这个妹妹,姬宣……她风华绝代的兄长,究竟受到了多少本不属于他的磋磨?
“兄长……”
姬湘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她瞳孔颤抖地注视着那无所畏惧追赶箭雨的青年,姬湘喉头发堵,舌尖颤抖,她刚刚才拉开弓弦的手彻底失了力,弓箭刹那间落地,姬湘崩溃般撕扯着自己的头发脸庞,热泪如长河,她尽力伸出手,声嘶力竭:“兄长!兄长!……哥哥!哥!我认输了!回来!湘儿知道错了!”
“哥哥!哥哥!”
“停下!不要再放箭了!停下!停下啊!”
已经放出的箭矢不会回头,王女的呼唤淹没在风中,姬宣只身骑一匹马,追向故事的尽头。
故事,他还没有给闻人钟讲过这个在他小时候,从母妃那里听来的故事。
说是有一片深山老林,住着一个成精的山鬼,会在月夜出没,山下的人都清楚山鬼的习性,满月夜便总是早早熄灯休息,可有一回中秋,一个行人路过此地,他独自翻山,要去山另一边,看自己未过门的妻子。
月夜枯林,山鬼果然出现了,它踮着脚尖,悄无声息地跟在行人身后,不知道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
“……然后呢?”姬宣期待地问向月,“那个行人怎么样了?”
“他成功下山,去见自己的未婚妻了。”
“那山鬼呢?山鬼什么都没做吗?”
“什么都没做。”
“……好奇怪的故事,山鬼应该做点什么才对,不然它做什么要这样出来吓人。”
“哈哈!可能……它只是一个人待在山里,感到很寂寞,所以才总是跟着路过的人,希望他们回头理一理自己吧。”
母妃过世,黑夜就失去了为大地照明的灯。不会再有月夜,不会再有出没的山鬼。
万千箭雨犹如倒行的流星,追逐,他追向那只寂寞的山鬼,又觉得自己才是那个故事里的怪物,心怀鬼胎,趔趄尾随,他追着流星群,他们一起奔向那一轮落在人间的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