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有天(186)
他的父亲如是答道:“人都是会做错事的,只要愿意改、努力改,就不算太晚。对皇上也是如此,他可以试错,但不能一味守旧,不听任何谏言,只知道固执己见。而陆家之所以选择效忠,并不是因为在位者何人,而是陆家肩负着的责任是捍卫大齐疆土、守护黎民百姓,为父相信为君者也担着如此重任,故而率万千将士作保。”
当年口口声声指责先皇不作为的谢元叡登基后,却成了没有任何建树的君主,这要叶隐如何效忠?
谢元叡的手紧抓着被角,“大齐是朕的大齐!”
叶隐淡笑着摇了摇头,果断地提出了反驳:“不,大齐是天下人的大齐。”
谢元叡噤声,累日的重病令他面容枯槁,愁绪爬上眉头坠着,压垮了他的坚定,颤声道:“朕……朕真的已经尽力了。”
在过去的十年里,他的背后有太后掌控,掣肘着他所有决策,以朔阳侯为首的贵族世家不断蚕食着他的财权,加之深信不疑的两位肱骨大臣包藏祸心,他也知道想要成为万古明君应当建功立业,可他能够将大齐维持到现在已是艰难。
为什么他不论如何还是比不过皇兄?
叶隐笑而不语,泰然伫立在原地,漠视着狼狈地卧病在床的谢元叡。恍然间回到半年前,他困缚于诏狱,经受百般后奄奄一息之时,谢元叡也是这么神态自若地来看他。
谢元叡在叶隐的脸上看到了讥讽,愤恨地想要出言斥责,可怒气涌上,令他一时说不出话,捂着心口猛地咳嗽了一阵,几欲将五脏六腑都震碎。
可他不甘心就这么死去,就算无法成为明君,也不能做大齐的千古罪人,眼睁睁看着敌军入境,背上后世万代骂名。
谢元叡咳嗽了许久才平复,双手撑在床沿紧盯着陆寒知,喘声问道:“陆寒知,刺惕部与鞑瓦布王族突然异动,你可还有办法?”
曾经不可一世的君王,此时看向叶隐的眼中写满了哀求。
叶隐漠然回复:“皇上,陆家已无将领,下官无能为力。”
“不。”谢元叡紧追着说,“你是镇国将军府的后人,当年威风凛凛的陆小将军,你一定会有办法的!”
叶隐的眼中满是厌恶,“皇上,镇国将军府是被你亲手毁掉的。”
谢元叡霎时哑然,毫无血色的面容蓦然开始发烫,紧接着恼羞成怒地对陆寒知要挟道:“你身上还有朕下的毒,朕要是死了,你就再也拿不到解药了!只要你想办法平定边境,往事朕便既往不咎,还会封你王侯爵位!陆寒知,你必须帮朕。”
叶隐复述:“对往事既往不咎?皇上,你拼命遮掩的过去,是下官片刻不敢忘却的血仇。当年你屠戮镇国将军府,放任奸佞危害大齐时,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心中的怒意使得他双眼发烫,拼力强忍着想对谢元叡动手的想法。
“还有,皇上说的毒药,可是这个?”叶隐从袖中取出一瓶药,举到眼前仔细端详,幽幽说道,“下官有一好友医术高明,一看便知皇上当初下了什么毒,还顺手做了两瓶。现在下官手里就有一瓶,皇上不妨猜猜,另一瓶去哪儿了?”
谢元叡疑惑不止,“你什么意思?”
正当他百思不得其解之时,一直候在殿中垂头不语的赵辛突然上前,对着叶隐恭敬一拜,正声唤道:“陆小将军。”
谢元叡不敢置信,手颤抖地指着赵辛,“赵辛,你在做什么?”
一直含胸躬身的赵辛,缓缓站直了身躯,睨视着病榻上的谢元叡,咬牙切齿地说:“或许皇上不记得了,十年前吏科给事中赵玎鉴与宫门前死谏,质疑新帝起义有异,被您拖至午门斩首。我就是赵玎鉴的儿子,赵昱昕。”
赵辛回身漫步走向谢元叡,边行边道:“司礼监每日严格检查皇上入口的吃食,但独独没有查看我给你倒的茶水。”
说着,他俯身拿起了摆在谢元叡床头的茶盏,于生前横,如敬亡魂。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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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永乐
“朕提拔你为随堂太监,许你荣华富贵,难道还不够吗?”谢元叡气愤得身躯发颤,亲信之人对自己的背叛宛如刀刃剜心,恨不得现在就下床抓住赵辛,杀了这个不识好歹的东西。
这句话在赵辛的耳中有如笑话一般存在,他轻呵了一声:“够?为了爬到这个位置,我斩断了自己所有后路,不为家父报仇怎会够呢?”
谢元叡满目惊恐,生怕赵辛下一刻就会拔刀上前,可他还是有些难以置信,“你曾救过朕的!赵辛,是不是陆渊渟他对你说了什么,让你会错意了?朕是真心待你,只要你愿意……”
“如果不这么做,你怎么会如此信我?又如何这么容易地让你喝下我奉的茶?”赵辛站在床榻之前,居高临下睨视着谢元叡,满是恨意的眼中掺了几分讥讽,冷声斥责,“当年你高喊着为天下百姓声讨而起事,但在位十余载,你做过造福百姓的事吗?洪涝、饥荒、瘟疫,这些说是天灾,可你敢说这些事与你没有半分关系?无数奸佞中饱私囊,多少百姓流离失所,你有睁眼看过吗?”
从前支撑他走下去的原因,便是为父亲报仇。他也曾犹豫过自己是否要放下仇怨重新开始,可入宫后越往上走,越能清楚接触到谢元叡的劣性。作为大齐君主,谢元叡似乎并不在意百姓的看法与处境,他的眼里只有权势纷争、财富利益、皇家颜面,他狭隘的心胸里只装得下自己。
“朕……”谢元叡咽了口水,“你又能知道什么,朕想过管制,是太后她……”
赵辛没有给他辩解的机会,紧追着指责:“管制?你忌惮武官,生怕他们得到兵权后趁机造反,所以这十几年来,你明知有外敌在虎视眈眈,却还是一味地重文轻武。那些你曾重用的文官贪腐,几乎蛀空了大齐,现在战事在即,朝廷无力应战,你倒是想起来找陆小将军求救。皇上,这一切都是你自己作的孽!”
谢元叡因重病而惨白的脸色逐渐铁青,心头憋着一口怒气难以抒发,一番苦思冥想之后,恶声反驳道:“不,朕没有做错!是那些奸佞背叛朝廷在先,朕想要做出建树,就必须铲除异党,朕只能这么选!”
一声冷笑突然响起,叶隐漠然注视着谢元叡,沉声道:“真的只能这么选吗?”
在谢元叡愕然的目光中,叶隐平缓地揭开了这层遮羞的布,“你觉得自己是被褚家掣肘才寸步难行,总感叹自己手中的权势比不过世家贵族,一直对朝中奸佞当道的事耿耿于怀。可大齐朝廷并非只有奸臣贪官,还有像柳阁老、张尚书他们这样的刚正清廉之人,扳倒世家也从来都不只有一条路,是你既想得到褚家的权势,又怕自己出面得罪了他们,所以无视了忠臣的良言,还将他们视作玩弄权衡之术的棋子。你渴望得到的忠心,早就被你自己亲手丢弃了。”
说着,叶隐呵笑了一声,从容地说出最伤人的话语,“皇上,事到如今,不能归结于陆某的步步算计,而是你的破绽太多了,才让陆某有机可乘,不是吗?”
不论是镇国将军府,还是张英奕、岑辗、柳浦和这些人,他们效忠的一直都是大齐,只要谢元叡心怀天下,庇佑百姓,定能得到正义之士的拥护。可在过去的十余载里,是谢元叡用自己的小人之心生生浇灭了忠良的赤诚。
“不……”谢元叡不停摇头,对往事的无数怨念和委屈郁结于心,却不知该如何驳斥陆寒知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