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盏江湖 下(95)
“我还想听你唱歌,你快起来呀。”
薄一雅当然没有回答。
清风太招摇,吹起他的衣摆,仿佛要牵他离去。
简易遥猛地迎风一掌,那跃跃飞起的衣摆便又回到原位。
待山风再也无法将师兄带走,泪水不再模糊。简易遥起身拍裂了一棵大树,掰了块尖头木板,沉默地在树边挖起坑来。
挖坑的树板未及处理,并不光滑。有些大刺太扎,已刺入他的手中。他却理都不理,径自挖着坑。
没有表情,没什么言语,他只是一味地挖坑。表情木然,动作却轻而柔,仿佛将一本书悄悄地翻开,又仿佛小心地铺开一方绵软的床铺。更似怕吵醒一个美梦,不忍打扰谁的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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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易遥在挖坑。薄一雅在永久地沉睡。
一个活人,一个死人。没有任何人在意——维摩宗大宗主的方位已被烟花暴露了。
不久,山谷四周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先前的平安治军同赵廷宴暗中勾连。赵廷宴负责找寻简易遥的下落,平安治军负责在后跟随。现在一股先头部队受指引找到了这里,躲在树丛后偷偷地观察。
简易遥已听见了。可他的手中不停,依旧沉默地挖坑。不用内力也不使巧劲儿,更没有处理手中的树板。一双肉掌被木刺刮得鲜血淋漓,他却没有反应。
平安治军的勇士们得了“仇先生”命令,说维摩宗的简易遥生了反心,同三升道余孽勾结造反。他们埋伏在韶岭山隘要阻止那惊天的阴谋,等着对魔头来个伏击。
如今这魔头落单,人好像也有点傻了。机不可失,先打了再说。
顷刻之间,数百只弩箭从埋伏地射出,朝简易遥飞去。
简易遥仍旧在静静地挖坑。
可又不仅仅是挖坑的姿态。他那般安静,那般专注,仿佛眼前便是通往极乐世界的安祥大门。他要往那边去了,将所有事置之度外。
满天弩箭洒雨般激飞到他的身周,他也不动。可那箭雨却突然凝固,宛如冰冻一般,全部静止。
一直沉默的简易遥在凝固的雨幕后开口。语气平淡,却因贯足了罗手素心经的内力,响在每一个偷袭者的耳边:
“扰我师兄安睡者。死。”
“死”字刚落,简易遥大袖一振。满天凝固的箭立刻在空中一颤,而后着了魔般全部倒飞回去。以羽为头,以箭头为尾,向藏在林中的平安治军飞速回撤,宛若时光倒流。
因箭身轻重分布,行到半途,有一半的箭自行调转了箭头朝向,以尖头朝着射箭者飞去。
霎时之间,山谷之中响起惊呼。
潜伏的平安治军万万没想到那漫天流矢竟能冲自己折回来,简直如亲见魔鬼现世,全部大叫着跳起来防御。射箭反击的、用盾防护的、奔向简易遥去杀他的……
原本壮志搞伏击的平安治军勇士们,被骇得闹成乱哄哄的一团。
简易遥连眼皮都不抬一下。那边鬼哭狼号也好,偷袭来犯也罢,全部在另一个舞台之上。
他只负责挖坑,静静地一丝不苟。有平安治勇士操刀来袭,他只挥袖便将其震翻。若有个别功夫不错的,他便抽出腰间银锁将对方穿个透心,远远抛开。而后继续安静地挖他的大坑。
来袭者越来越多。愤怒的,惊恐的,好奇的………
一波又一波平安治军勇士奔来,皆被简易遥单枪匹马地击杀。一切进行得安静而迅速,不像是一群人围攻简易遥,倒像是他对冒犯薄一雅长眠者的单方面杀戮。
尸体在周围堆起小山,已有百人之众。负责伏击的平安治军先头部队竟没一个活着离开。
简易遥以一敌百,击杀一群辎重偷袭的平安治勇士而面不改色,好似碾死百千虫蚁。
他以身体做障,将血污一例阻挡在外,不允许有一滴污秽沾染薄一雅的面庞。自己却双袖全红,两肩染血。
不多时,坑挖好了。四方而规整,真的如同一扇归家的门。连边缘都不曾外斜一点。
简易遥静静看了会儿那归家之门。挽起染血的袖子,小心地将薄一雅抱起,轻轻放进坑内。仿佛怕吵醒了他似的,动作轻柔得如呵护一捧羽毛。
那两朵小花仍旧停在薄一雅的面庞之上,连震动都不曾受到分毫。随着简易遥的动作轻轻抖动着花瓣,显得脆弱而可怜。
简易遥想要将其抚去,手到近前却又停了。最终,只将它们小心翼翼地拈起,端正地摆在薄一雅的一侧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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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一雅的安息之地开始填上泥土。
填土到一半,远处有声冷笑传来:“简易遥,你也有今天。”
那声音很冷,但好听。玉箫一般悠悠的。
简易遥的目光却没为它离开一刻。他只认真看着刚为薄一雅建好的坟茔,对着空空的周遭淡淡道:“顾白,你我交手十多年。哪个‘今天’值得你如此兴高采烈。”
那声音正是顾白。
可他哪有半分兴高采烈?语调里透着比简易遥还重的伤: “当年你残害我孤山一派,可曾想过今天会死在这荒山野岭?!”
简易遥依旧不抬头。只仔仔细细地将薄一雅的坟茔整理规整。又将挖坑用的树板掰整齐,以手上的血写了“师兄薄一雅之墓”几个字,插在坟上。
落款,“弟 易遥”。
简易遥依旧不满意。轻蹙眉头端详那木碑许久,最后在右下角就着自己的鲜血画了两朵小花。草草数笔却轻盈可爱,正是随薄一雅长眠的那肩头两朵,十分地惟妙惟肖。
简易遥做这一切时,顾白没有阻他。只在暗中静静看着。看薄一雅的墓碑立起,又看着墓前的简易遥题字。他自己的思绪则已回到当年的孤山。染血的北辰殿,将同门埋葬那个月高之夜……
待简易遥做完一切转过了身,顾白也从暗中走出。摘掉了易容头套,露出本来的容貌。
简易遥剔透如冰珠的眸子豁地染上血色:“你太贪心。”
顾白本想笑,却先含了泪:“我贪心?你要你师弟的忠诚,还要他的心。既要他离开我,还要我师门上下的命。贪心的是谁?!”
简易遥推测道:“你知道在洗砚谷拿不下我,便以剿灭三升道为由在韶岭山隘布署人手,还策反了我宗下一个叛徒——可惜阿行以为你被他感动,不会搞这些阴谋诡计了。”
顾白神色一黯:“是否感动,与你无关。”
简易遥轻叹了声:“我要让阿行难过了。”
说完这句再无他话,纵身向顾白扑去。
简易遥同顾白战在一起,有种鬼域杀神的无情。顾白则更带着无所畏惧的决心,不躲不闪,只管拼命。
二人掌来拳往,都是一定要置对方于死地的架势。可没过几招简易遥便内息一滞,两手轻微地发抖,掌中新流出的血已开始发黑。
他马上退至一边,一边戒备一边暗暗调息。
顾白并不追击。也停了手,轻轻地笑了:“现在还有力气杀我么?”
简易遥只凝神警惕,并不多言。
他知道自己中毒了。
方才力战百人时,简易遥已渐渐感知不对。每一次运掌,他全身的筋脉便犹如针扎。奋战到底,不过是为埋葬薄一雅争取片刻时间罢了。
后来顾白出现,他本想快速击毙对方再做打算。不想毒发比预计更快,而今生死关头,简易遥眼看不及给薄一雅报仇,只能一边防备,一边快速思索其他办法。
顾白知道他在回想何时中毒、揣摩解药在何处。目光刺向他身后布包,带着些哀伤的嘲弄:“已经现在了,你还不舍得扔了它?”
那是扮做沈知行的木头人偶。
简易遥心头豁地一跳,面色却未有太大变化,只是平静道:“你将毒下在了木偶的头套内侧。”
顾白露出个悲伤的笑:“所以,你给它整理了仪容——你就是喜欢沈大哥。”
在洗砚谷山洞内,简易遥抱起那木头人偶时曾检查过。若木偶外部有毒,早被发现了。
他抱起木偶时没事,向山洞外走也没事。只有为木偶整理仪容、戴回头套之时心思最乱,也没再防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