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盏江湖 下(112)
“小弟既然同孤山有关,便不能对孤山派之事袖手旁观。若白兄你或顾前辈有事托付,我定万死不辞。
“但顾前辈走前已通透了结一切。我就算真是孤山派的后人,却还要继续做什么?杀人?泄愤?这不是违背顾前辈的意思,让他多年的苦心白白东流么?
“再者说,我师父当年攻上孤山乃层层机缘所致,并非本意要做屠戮之事。更何况对我而言,他真伤过我的家人么?那也是不一定的吧。
“现在屋内的两位前辈或残或伤,我师伯也已离世,维摩宗已付出了不少。而宗内前辈们对我的养育和教导之恩,却是实实在在的……”
说着,温旻向简易遥解毒的屋子看去。目光里有担忧,更有几分对亲情的渴望。
金不戮看着温旻如此目光,心头重重一顿:小旻说自己没想清,其实他已想得相当清楚了。
小旻不打算再继续追寻自己的身世了……
他念着沈叔叔和简易遥对他的好,还念着薄一雅,甚至念着小七他们……
想到这里,不由沮丧:那我呢?
现在师父远走,只剩我和虎伯二人。而我金家堡更是……我,我该……
金不戮想到自己身上,又想到了师父让自己琢磨的问题,不由开始发愣。忽觉身上一暖,抬头看去,温旻拿了件披风给他罩上:“天气有些寒凉,白兄穿暖些吧。”
金不戮有些慌张,赶紧跳起来:“做什么腻腻歪歪的!我一个大男人还需要照顾么?”
温旻吃惊地笑了:“瞧白兄说的。当日在邺京山洞里,白兄照顾我还少么?如今我关心你一下又怎么了。”
金不戮捏着披风的边角,还想再说两句。
温旻却劝道:“白兄自是担心顾前辈的,这点兄弟明白。但顾前辈有爨少庄主相陪,一定平安。等这阵子过去,顾前辈心思稍转,你我再一起去看他岂不更好。我们早就说过,要为孤山与维摩宗和解做点事的,对不对?
“现吕前辈在此养伤,是眼前的大事。白兄且好生休息,养足了精神多多照看吕前辈。其他的事若一时想不通便暂时不要去理会。时间那么多,还怕寻不到解决的法子了?”
这通劝言辞恳切、条理清晰,语调更是温柔宽和。金不戮被劝得两眼直愣愣,痴痴地望着温旻想:是了,小旻说的有道理……事情那么多,三天三夜也论不完,一个劲胡思乱想完全帮不上忙。
又想着:小旻就是这样的……他明明惦记着维摩宗的,却将我的事也安排清楚了。
小旻天生聪明,能将所有事情都理顺。即便一时理不顺的,也能让自己不去胡思乱想。
我……我……总之,我就依小旻所说,先照顾虎伯。等虎伯伤好些了,便去寻莫扬哥问问师父的下落。
不知师父肯不肯见我。他若见了我,一定会问我将自己的事想清楚了没。我,我……
金不戮也需时间思索与整理。起先他一时气懵了头,有些憋住。现在明白自己还有同门要照顾,嘴巴便再没那么倔,态度也没那么生硬。只默默地发愣,打算天亮后再去看看虎伯吕剑吾,便裹着温旻给的披风昏昏沉沉地靠树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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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宿,临近早饭十分,突然听闻木范婕在远处叫:“鬼面小顾白大哥,快来看看你家师弟!”声音不好,带着惊慌和伤心。
她说的是吕剑吾。
金不戮闻言大惊,跑去吕剑吾的房间,连披风掉了都没反应。
温旻捡起掉落在地上的披风,没有紧跟着“白兄”而去,却先问木范婕到底如何。
原来,吕剑吾被爨莫扬送到木范婕身边,立刻得到医治,还有明月山庄的几个人守护。后跟着简易遥被送来此处农家,明月山庄不能留人再跟,便是金不戮和木范婕照顾他。
他已渐渐好转。后木范婕需专心医治简易遥,也觉得吕剑吾再无大碍,便只在用餐时过来看望和诊脉,昨晚还亲眼看着吕剑吾喝了一碗粥,一切如常。
可是,过了一夜,木范婕又出来为吕剑吾送早饭、把脉,却发现他竟自己动手将绷带全拆了,人也已经不太好了。
木范婕此前压根没遇见过治不好的病人,对温旻说完来龙去脉,哭着道:“吕前辈本好好的。昨天见过了鬼面小顾白大哥,可能是聊到了顾大侠的什么事,今早便这样了……
“医术治人身,可心病难救。不知,不知他心里怎么想的……只怕已没了活着的意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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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不戮冲进吕剑吾房中,见他身上缠了一层新的白布,是木范婕帮忙刚换的。
可那白布又重新开始渗血,吕剑吾的内息也已完全紊乱,在床上撑着,只剩一口气了。
金不戮昨天看过吕剑吾,当时便觉得虎伯听了顾白的决断后神情有些怪异。而今见他这样,多少猜到了虎伯已耗尽心气、油尽灯枯。
吕剑吾苍白的脸上露出个宽和的笑,刚想对金不戮说什么,发现温旻竟跟在后边进来了,立刻紧闭双唇,一言不发。
温旻听完木范婕所说就来看望他的“白兄”和吕剑吾。刚迈腿进屋便见吕剑那防备的眼神,便没继续往内走,而是对金不戮道了句:“白兄、吕前辈,我去外面喝口水。有事叫我便是。”
温旻一走,吕剑吾放松了心神,看向金不戮的独眼里又涌上旧日的慈爱眸光。
金不戮想哭泣,又怕惹虎伯伤心。只压抑着一抽一抽,摇晃吕剑吾的手:“虎伯这是为何?!小婕明明说你快要好了……”
吕剑吾颤微微却慈爱地叫了声:“少爷……”
只这一声,顷刻间将金不戮拽回南海的童年。
老家的龙眼树,父亲,阿鹰……成长的喜悦,金家堡的房子,慈爱的目光,南海的海浪……
这些回忆如此深刻,鲜明如昨,却一个个地远去。而今,虎伯也要离开他了。
金不戮想到这些,指甲几乎掐进吕剑吾干瘪的手里。
吕剑吾吃力地用另一只手拍拍金不戮的,虚弱的话语慈爱又愧疚:“少爷,我做了许多对不住你的事,临走还让你哭一回。”
金不戮抽噎道:“什么对不住?虎伯莫要乱讲,你若离开我才是真的对我不住!”
吕剑吾笑着摇头,缓慢说道:“少爷听我讲——先生操劳这许久,终于了无牵挂。少爷你也已长大成人,我便放心啦。”
眼神一狠,转而又有些释然:“简易遥那魔头……先生已替我孤山做了决策,我也已经尽力啦……下去以后若碰见那些个师兄师弟,他们谁敢再说我偏心鹰系一支,我便要问问,‘你们有谁碰到过简魔头一丝丝衣角?更别说如掌剑师兄那般将魔头重伤’!
“少爷,如今我心里已无牵挂,早该去给老爷赔罪。唯一的牵挂,便是想知道阿鹰和小黠慧师弟在下面快活不快活。”
金不戮是第一次听虎伯吐露同门旧事。一方面验证了他对门派之中复杂内情的猜想,另一方面也知虎伯已心神涣散。
他好生难过,好生害怕,大声哭劝道:“人都没了还有什么快活不快活?!虎伯你不要乱讲!好好叫小婕为你医治,定然没大碍的!”
吕剑吾的眼神却更加涣散,喃喃道:“我早该下去了。自孤山出事,我杀生几何,自己还不知道么?别的不说,单爨小姐……”
金不戮本能一惊,快速看向窗外,确认温旻没在周围,赶紧回身捉着吕剑吾的手,似要将他的指头握断:“莫提了!那些事都不要再提了。全都是我的错,都由我来还!我对不住莫扬哥……我,我一辈子给莫扬哥做牛做马,可我不要虎伯你有事!”
吕剑吾制止了金不戮,独眼中有大彻大悟之意:“怎能说是少爷的错?而今我要死了,便都到我为止吧。我这把骨头煞气太重,也莫要葬回孤山了。我只想在此好生歇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