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盏江湖 下(243)
可那些终究都过去了。金不戮轻叹一声,轻轻地将温旻推开:“算了吧,小旻。”
温旻全身都僵了,眼中全是惶恐和紧张:“……什么算了?你不生我的气了?”
金不戮道:“生气如何,不生气又如何?一切都已经这样了。”
温旻摇头:“哪样了?你还在我也还在,爨庄主你们也将他救走了,我们之间哪样了?!”
不提爨莫扬还好,一提这位兄长,金不戮心中那复杂的情感又一次烧了上来:“我是将莫扬哥救走了,可现在连他身在何处都不知。富丽堂皇的明月山庄成一把焦土,这一切都可以轻描淡写地略过?”
温旻伤然:“可是阿辽……你也烧了小五台山了,连我们两个的家都烧了。能不能请你消一点点气,其他的事我们再慢慢弥补?”
念及两个人的“家”,金不戮也是心中一恸,一种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怅然覆上:“……你不找我报攻打小五台山之仇,我只能说受了。可你我之间岂止是你烧我我烧你那么简单。”
“我知道自己错了,但我真的没有办法。阿辽,你知不知道宗内有多少人要防止‘放虎归山’。当时我身为右护法,若不做点什么……”温旻生怕溺水一般,紧紧握着金不戮的手,“总之我知道,我没保护好你,没保护好爨庄主。”
金不戮含泪看着温旻:“保护?时至今日,你仍然觉得自己在保护。”
温旻的眼眸也湿润:“我是做得不好,但你的嘱托我一直记着,我对爨庄主……”
“你留住莫扬哥的性命了,对不对?”金不戮强忍住了眼泪,不叫自己再哭,“你是没害他性命,却侮辱他!你不知道他傲气?那般待他还烧他家园!
“你从小到大曾被莫扬哥抓过多少次,有没有一次莫扬哥用非常手段待过你?”
不知道是被这一连串问题砸的,还是温旻不想争吵。总之他面色惨白,似死了一般,双唇不住颤抖,却一句玲珑之语都说不出来。
话已至此,金不戮狠心别过脸去,将一直以来心里那点恨、那气全都吐露出来:
“你说知道错了,却从来不知自己错在哪里。
“你伤我兄长,用那般龌龊法子捉他、囚禁他、毁他家业。此乃错之一。”
“你竟在我昏迷时以我做质,要挟莫扬哥去见你,还以我逼他就范。我真没想到有朝一日你会拿我做饵,此乃错之二。”
“其三,小旻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撒了那么个瞒天的大谎一直将我蒙在鼓里。我以为金家堡在和你堂堂正正地做生意,却没想那生意是以整个明月山庄换来的!”
金不戮气温旻,更气自己,一说完便呼哧呼哧地喘着。过了半晌,灰然道:“很小的时候你就答应过我,再也不骗我了……自知道莫扬哥的事开始我便等着,等着你对我讲实话,哪怕讲得不好也没关系……曾有那么多机会的,可你没有一次对我坦诚过。
“小旻,我们两个之间绝不是你烧我或我报仇的关系——自始至终,你我就不是一路人。”
温旻惊恐又怆然:“我们两个从小便一见钟情,怎么就不是一路人?!”
“一见钟情?”想及年少情动,金秋西湖畔的相遇,金不戮心底那捧柔软化成一颗滚烫的泪珠滚落,“只是我少不更事罢了。”
他从小柔善,性子却倔,一旦真的生气便是把伤人的好刀,将温旻砍得刀刀见血。十年深情被一句“少不更事”概括,让温旻着实中了重重一击,肩都塌了,似乎在水下挣扎了许久终于沉入湖底,静静喘了片刻,再也透不过气。
金不戮也是筋疲力尽,似被一针一针地遍体扎穿,再也无力多说,留下句“我们都不要再折磨对方了”,转身又走。
温旻眸光发滞,整个人都灰白。见爱人离开却仍是不肯放弃,刻入骨子里的本能一般,拖着沉重的步子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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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一次彻底的争吵,金不戮终于将心中所想都说了出来。历数温旻三大错事,其实也是他自己思考同温旻到底在气什么。
“不是一路人”之判让他自己也震惊,震惊之后却又有了一种冷彻的平静。再想到莫扬哥不知何时便有可能回来,他便决心不去理会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只继续做发过誓的一万件善事,清洗自己的罪业。
一个无罪之人,才有资格重建明月山庄。
是了……我不能一直躲着。我,我,我总该去亲眼看看莫扬哥的家……
这念头让他重新有了些力气,继续从北向南快速行进。
温旻也没放弃,依旧韧性十足地在金不戮身后默默跟着,似要做他的影子,更似要跟到地老天荒。只是精气神和金不戮大不相同,被痛斥了一顿之后的温旻似一颗终于被戳穿了所有底气的藤球,再也弹跳不起来。
他的状况一日日变差,不吃也不喝。以往面临泰山崩塌也不形于色的温大宗主,而今面如菜色,憔悴得仿佛就要死了。
金不戮连看都不看他,只在心里想:小旻最会装这些。
他怎么会憔悴?
可他那样子,好像是真的难受了……
想到这里,金不戮又赶紧猛摇头:不会的!他怎么会有事?
即便所有人都憔悴死了,小旻一定还好好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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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快到嘉兴,已是年三十了。
金不戮坐在一棵树下吃饼,感觉脸上手上凉丝丝的。抬头,借着星光见到天上晶晶莹莹一片,明明暗暗地闪烁,仿佛一袭温柔的棉被腾空翻涌。
落雪了。
南方的雪极温柔。只飘摇下坠,落在地上连个痕迹都没。温旻坐在另一棵树边,也发现了。以手接雪,却只接到几滴水。
他望着手心雪水触动心绪,轻轻地笑了:“阿辽,我们总算是一起看了次落雪。”
声音沙哑,嘴唇也干裂,一说话绷开了个口子,有少许血星渗出嘴角。
隔着晶莹朦胧的雪雾,金不戮正巧看到了这一幕。温旻苍凉地坐在雪中,面容潇洒却蒙了一层沧桑,好似最美的璞玉落入泥泞。
那唇角的一丝血色沾染了两滴雪水,晶莹雪光仿佛沁到金不戮的心里。他的眼中一刺,连看也不敢再看,飞速别开目光,只紧紧攥着半块饼,却一口也吃不下去。
这一切皆被温旻瞧在眼中,他浅浅一笑:“阿辽,过了今晚便又是我生辰了。”
金不戮何尝不是清楚地知道,大年初一就要到了。
去年今日如在眼前。那时温旻同他廊下欢爱,互相起誓。他祝他新一年里平安喜乐,长长久久。他则说,有彼此相伴,天涯海角有何不同。
现在他们的确是在天涯海角了,却是元月今日大不同。
温旻显然也想到了同样的事,笑问道:“阿辽,你还会对我说那句‘平安喜乐,长长久久’么?”
人都不平安了,哪来的长长久久?!
话到嘴边,金不戮一瞥温旻唇边那道血色,狠心的话终是没说出来。他默了默,将手边水囊往前一送,只字不言。
温旻看住水囊,眼神豁地一亮,眼圈有些红了:“阿辽担心我,对不对?怕我渴死了。”
金不戮冷下声音:“就算是陌生人干渴至此我也会给水喝。不要多想。”
温旻完全不因冷言冷语而介怀,大方接过水囊,笑里是无限的温柔和豪气:“好!阿辽给水我便喝。不管你心里怎么想的,我自会留着这条命,如此才能长长久久地陪你。”
雪雾愈发浓烈,温旻在一片晶莹中仰头喝水,宛如仙人豪饮。
不知道为什么,金不戮望着这样的小旻,突然似看到了十年前的沈知行。
他看得出了神,不自觉地,又将手中半块饼递出去。温旻也不推辞,接过饼就着水吃起来,边吃边冲他笑:“平安喜乐,长长久久。”
两个人沉默地相对。一个喝着对方喝过的冷水,吃着对方咬过的硬饼。另一个则一言不发地看着。大年夜,以如此神奇的方式完成了一餐简陋却不平常的年夜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