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盏江湖 下(225)
“宗主和薄长老早已知晓大师兄罪行,却对他一再包容,师兄却是如何回报他们的?”
又一指应葱葱:“现在外人来袭小五台山,大师兄里通外敌证据确凿,这又怎么算?!”
因为有伤在身,温旻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可一字一顿铿锵有力。山风吹起他的衣摆和长发,更让他显出难以侵犯的威压。身后维摩宗众皆听得义愤填膺,恨不得上去将赵廷宴撕了。章文棠则沉默不语。
赵廷宴被提及欺师灭祖的罪行,恼羞成怒地甩着长鞭再次攻来。温旻抬剑相迎,哪想章茹身体一晃就要掉下山崖。温旻离得最近,转身去拉她,赵廷宴趁机冲他后心就是一鞭。温旻纵身一跃,在半空中继续扶向师姐。章茹却翻身跳离悬崖边,对着温旻也是一剑。这一剑同赵廷宴的鞭遥遥呼应,极刁钻、极恶毒。原来她先前的摇摇欲坠只是虚晃一招,做局刺杀温旻才是真实意图。
温旻不是莽撞之人,救人之前已给自己留出了十足的余地。纵然章茹偷袭,他却还有办法从容应对。躲闪之际身形交错,偏听见她小声说了句:“听说你就是这么抓住爨莫扬的——这是报应。”
霎时之间,温旻脸色煞白,连动都不知道动了。
当日箭射爨莫扬,温旻借用了其对金不戮的关心和高傲。而今章茹算计温旻,也是利用他身为宗主想要在众弟子面前救人的复杂心情。两者皆是攻心,何其相似。
温旻的那一番设计,是今日遭遇之开端。这一回的情伤直将他打回原形,让他顿觉自己还是二十年前那个孤儿,遭至亲抛弃。二十年前还有师父护他,现在他却要强忍一口心头血护人。偏又被人戳中伤处,真比剜心还痛。放眼四顾,那个答应永远护着他、永远为他营造一方退路的阿辽,他的亲人和爱人,已弃他而去了。
维摩宗众人听不见章、温二人低语,只见温宗主突然发愣,不知他中了什么邪。怅然间,温旻的后背被赵廷宴的鞭稍扫中,前胸被章茹的剑划了道口子。
所有的人都在大叫,再顾不得人质不人质一说。骆承铭一马当先冲在最前拦住赵廷宴。陆衍、苑平、乃至章文棠和刚刚赶过来复命的欧阳千代都往过跑。
混乱之间,赵廷宴承受不住骆承铭旋风般的剑法,一脚踏空摔下悬崖。章茹仓皇地扭身去看,脚下一个不稳也向崖下滑去。她怀里还抱着赵思宴,腾不出手抓握,瞬间已摔落丈远。
温旻遭了偷袭,闷声喘了喘气便听闻章茹惨叫。他定睛看了一瞬,跟着跳下山崖。
众人皆惊呼着扑到山石边,正见黑黢黢的无底崖间温旻伸手去拉章茹。章茹下落的速度不及赵廷宴,急得大哭,温旻来救她她却冲人家挥剑。温旻被逼得拿昼月斩格挡,章茹的剑被格开,她却因此被震得更远,完全没有再上来的希望。
飞速坠落之间,也不知章茹心里是个什么意思,将孩子向上一递,往温旻处送去。
温旻救人不成立刻抓住身边崖石,正要上行却见婴孩抛了上来。章茹就在下方,死死盯住他,眼神里有愤恨、有不甘,却也有无限的哀求和恐惧,是一个母亲临终前突然的绝望和顿悟。
她想让他救孩子,又生怕他不肯。
温旻沉住气往下坠了一截,长手一伸捞住婴儿。他将孩子牢牢抱在怀中,另一手却再也抓不住崖边,只能用昼月斩死死扎进崖壁,激起一阵火花,黑暗中格外刺眼。
章文棠扑到崖边挥动人骨鞭急捞女儿,可章茹下坠已远,再也没法捞住。他痛心大呼,又往下探了一截去捞温旻和外孙。温旻跃起去抓人骨鞭,可因为身受重伤力道不足,眼见手指触碰到鞭捎,他却呕了口血向下坠去。
下落间,温旻再用昼月斩向崖边一扎,又要往起跃。奈何一手抱着孩子用力不及,接连跃起又坠下两次,皆上不来。章文棠大声呼救,其他人也已涌到崖边,探身可见宗主晃晃悠悠地挂在峭壁面上,好不凶险。
若扔了怀里的孩子,温旻还可腾出手自救。但他全程未松开一分一毫,将小女婴牢牢护在怀中。章文棠担心他在生命危机的最后一刻放弃孩子自保,其他人也紧张宗主安危,全都跟着大呼。婴孩又惊又吓,更是大声哭泣,山崖上下一片混乱。
陆衍快速脱下衣服卷成绳子,接长章文棠的人骨鞭却仍是够不到温旻。陆、章等人皆向后大喊:“快找绳子,越长越好!不停地找——!”
找绳子是个多么简单的差事,可一时半会儿手头哪有?人们慌手慌脚地跑去找绳之时,却听崖下温旻吼道:“都退后——!”
这一声发自生死关头,凄厉如若长啸,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和凌空一跃的决心,生生将所有人喝退了。
只见温旻一手抱稳婴孩,另一手紧紧抓住插在崖间的昼月斩默了一默。接着,一声暴喝之下,红光冲上夜幕之中。
温旻还穿着他的喜服,不曾脱下,如此凌空一跃直若暗夜长虹。若非有罗手素心经的至高内劲支撑,断无如此可能。
他冲上悬崖,身姿竟然高出地面一丈多。轻飘飘回落地表时一个踉跄站立不稳,又要向崖间栽倒。陆衍、骆承铭等人早都守在四周,一把将温旻抓住,快速拖到安全之地。
从死地边缘走了一遭,又伤又累的温旻仍然牢牢抱着孩子。他缓了一缓推开旁人,来到章文棠身边。
章文棠亲见女儿女婿坠崖,又见外孙女九死一生。温旻落地的一刻,他便身体一软跪在崖边。现在更是盯住崖下老泪纵横,一时间连话也说不上来。
崖底黑暗莫测,借着月光依稀可见赵廷宴缩成一个小点,再无生还可能。章茹则扑在他身边,成了另一个生死相依的影子。
温旻走到章文棠身边蹲下,将赵思宴捧到他面前。
小小婴孩的襁褓已被温旻胸前的鲜血染红,可她完全未受伤,更不知自己经历了什么劫难,只用肉肉的小手拽着温旻的衣袖哇哇大哭。看见外公便去拽他的胡子,慢慢地又安静下来。
这正是小外孙最爱同外公玩的游戏。自赵思宴学会了抓握之后就喜欢抓一切东西,最爱的还是外公的长胡子。章文棠每每抱她,她便紧紧拽住外公的胡子,一边拽一边被胡子扎得咯咯笑个不停,将外公也逗得大笑,祖孙天伦好不快乐。
今日赵思宴再次扯了外公的胡子,没多久又咯咯笑起来。章文棠抬起老泪纵横的眼看住了外孙女,目光中有了些活气。
他又看了看面前的年轻人。风雪并未完全停止,月光从云间洒落,衬得温旻周身一片晶晶莹莹。胸前的深褐色血痕也染上了瑰红的温柔,苍白面容近乎神圣。
温旻将赵思宴完全放进章文棠怀里,轻声道了句:“章宗主——山势太陡了。但孩子无辜。”
第409章 394. 儿时的秘密
小五台山遭袭的第三日,风雪已完全停止。一轮红日跳出碧空,温暖犹如阳春。
人们似乎度过了一个艰难而漫长的冬天,从噩梦中醒来见到天高气爽的秋日,这才想起——现在只是中秋时分啊。
赵廷宴不愧是曾经的首徒,最后一次算计也透着阴狠毒辣。制造的混乱规模虽小却稳准狠,选在大婚第二日的夜间,卡着维摩宗最薄弱之时,差点要了温宗主的命。
此事和萧兰卿、万遗攻小五台山并无关联。也就是说,就算今日温、金照常完婚,也会在新婚燕尔之际遭到偷袭,被打个措手不及。
维摩宗经过一个晚上才剿灭了所有杀手。白日又严密排查许久,终将赵廷宴和应葱葱留在暗处的眼线余孽全揪出来。
正午时分,赵、章夫妻二人的尸体得以取回。他们摔在山底,取回难度不小。陆衍遣暗影武士吊绳索下去,发现尸体震得稀烂,用木板收敛后托着才能完整地吊上山。
章文棠一代枭雄,伤心却豪气不减。亲自跟下山收敛女儿女婿、主持两个黑发人火化,将骨灰装入一个坛子里。他这白发人左手抱着一坛灰,右手抱着外孙女赵思宴,轻装下小五台山去,再不打算回来。
温旻亲自相送。
因温旻是沈知行之徒,章文棠自他小时便有提防,即便关爱也是生疏的。后为了宗主之位相逼,再为了护婿而做足功夫,章文棠没少在这年轻人身上用手段。而今回想往事,章文棠心中陡然升起一种“何必”的感慨,虎目含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