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盏江湖 下(114)
窦胡被掐得剧痛,望着沈知行仓惶的模样却什么都没说,只十分肯定却无奈地点了点头。
沈知行心痛到极点,反而开始憧憬:“我知道你是火神堂的。万品楼还有水神堂对不对?还有柳万里老爷子。旻儿去请他们了,他们总有办法的吧!”
窦胡叹气:“沈大侠,不是晚辈吹牛。我已经这么大了,若仍做不到师父的成就,还怎么做火神堂大弟子?”
沈知行毫不气馁,转而看向木范婕:“小婕,旻儿已派人去请你爹爹了。你爹爹若来就有办法了,对不对?”
木范婕圆圆的红眼睛里再次溢满泪水:“……就算我爹爹来,也……也是一样的……”
沈知行一点点退让:“……就算不能完全医好,不让我师兄如此痛苦总是可以的,对不对?!”
又是窦胡出来做恶人:“倒是有个不痛苦的法子——便是,给简宗主一个痛快。”
沈知行瞪大眼睛,似下一刻便要将窦胡吞了。
窦胡回他一副苦瓜脸:“简宗主要活着,必须受罪。不想他受罪,便是痛快一死。到底走哪条路,还是让他自己选吧。”
“不!”沈知行大叫一声,痛苦地捂住脑袋,“我不求别的法子了!就这样吧!”
这时,卧房内传来个虚弱的声音:“可是,这般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简易遥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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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行打头,飓风一般卷进房内。
木范婕等几个年轻人也跟了进去。
简易遥已从床上坐起身,靠在床头。脸色苍白,印堂青紫未褪却已得收敛,在眉心拢成隐隐的一缕黑线。面色疲惫,神色却很安详。
他的幅巾大帽早不戴了。散开的乌发因方才痛苦出汗而粘在脸上,额角受刑的刺字正好显露,令人无法忽视。
可他的双目仍是冰琉璃一般透明,毫无经受剧毒后的憔悴,也无怕死的怯懦。看向窦胡,眼神更是剔透平和:“孩子,有让人死个痛快的毒药没有?给我一粒。”
窦胡挠着脑袋,对简易遥的话装作没明白。木范婕也吓得拉住窦胡,生怕他性子古怪,真的给简宗主来颗什么奇怪的药吃。
沈知行握着简易遥的手大叫:“遥师兄莫要乱说!”
简易遥微微掀起唇角,是个高傲的笑:“阿行,给我个痛快吧。”
沈知行何尝不明白师兄的意思。
习武之人,打杀是本行,功夫便是命。苦练一生的至高功夫说没就没,谁能受得了?更别说简易遥那冷傲的性子了。
更何况简易遥是江湖瞩目的“大魔头”,恨他仇他的岂只孤山一派。他没了武功,日后莫说平安,只怕提心吊胆地过日子都不可得。
如此一来,的确是死了比较痛快。
沈知行想到这里,扑倒床边,笨拙地劝道:“遥师兄,不要紧的。功夫么,以你的天资还可以再练,你的耐心从来都是最好的……咱们再……”
窦胡又耷拉下他的苦瓜脸:“在下不愿扫兴,但还是要直言相告——简宗主筋脉被毁,功夫是再练不成了。”
沈知行脸色大变,生恐简易遥听了发疯。
可简易遥只拍拍他的手,平静安抚道:“快去追‘他’吧。我死了,他便不会再生你的气。不要拿后半生的幸福做注。”
沈知行大哭出来:“你若不在,我还有何幸福可言!”
简易遥眸光倏然一紧,搭在沈知行身上的手不动声色地停留。
沈知行全无感知,越哭越厉害,话都说不利索了:“我……我……我不管!我就要遥师兄好好活着!”
简易遥终于绷不住面色,深深看住沈知行:“你好久都没在山上了。你师兄的死活,你怎知道。”
沈知行哭得孩子气十足:“我虽没在山上,旻儿却在。我知他敬爱你,愿意保护你!”
简易遥摇头:“现在我要死了,旻儿也护不得了。”
沈知行哭喊:“不!我不会叫师兄死!我宁可自己被凌迟也不叫你没了!”
简易遥别过眼睛:“瞎说什么。你凭什么为我死,你是我的谁?”
“我是师兄的剑!”
“可那柄剑说他断了。说他要过自己的日子,不要他的师兄了。”
沈知行放声大哭,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他万事潇洒,放浪形骸,就连哭也惊天动地。将头埋在简易遥怀里,像个孩子般号啕不止。
简易遥也眼角湿润。摸着沈知行凌乱成一团麻的头发,一下又一下地安抚。倒不像是他要去死,反而像沈知行受了委屈。
他们二人从小就已经如此了。
沈知行儿时被捡上小五台山,和简易遥同在老宗主门下。比简易遥小了四岁,是他的亲师弟。
这位师弟性子顽皮,又臭屁得不行,好不烦人,连老宗主都没办法。要不是看他天资奇佳,长大后定是一代奇人,真想给他撵下山去。
简易遥却不同。常常能一眼看透小师弟心中所想,温和一言就说到他心坎儿里,叫小师弟的炸毛顿时柔顺。
沈知行人小脾气大,谁也不服气,艺成以前难免受委屈。他对外人硬气,在遥师兄面前却毫无包袱,受了委屈便哇哇大哭,开心时就如一只暴躁小狗四处撒欢。简易遥照单全包容,还会帮他撑腰揍人,让小小的沈知行崇拜得不行。
两人这一亲便是从小到大。生病、受罚,乃至生死搏斗,都在一起。
年少时,简、沈两人曾一起出外历练,遭太行七鬼围攻,命悬一线。
那时,简易遥使的还是一把剑,并非银锁。他的剑在战斗中打丢了,却不惊慌,靠在墙边镇定道:“阿行快走。你年纪小轻功好,先跑走了没人注意。”
沈知行已杀成个血人,完全没明白:“我跑了你怎么办?!”
简易遥笑得有些自嘲:“我罗手素心经还未练至最高,其他的功夫使不出来。若被我拖着,你也走不了。”
“我不走!我陪师兄!”
“我连剑都没了,还有什么好陪?”
“什么剑没了?我便是你的剑!”
沈知行天生不服软,越遇到这种事斗志越盛:“我们一定不会死!有我沈知行在,不会让遥师兄死!”
说到最后还哭了,一边哭一边骂:“他娘的,我要是出不去,这世上就没人能从这里出去!”
简易遥因那句“我是你的剑”而突然说不出话。见师弟又哭又安慰人,还兼大放厥词,一时间不知该做何反应。最后轻轻笑了出来,摸摸师弟的头顶,将他搂在怀中。
自那之后,简易遥再不用剑。
他的“剑”不在身外,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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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的第一次不归,乃孤山灵虚真人一事之后。沈知行耽在杭州,任谁劝也不回小五台山。维摩宗诸人皆觉奇怪,知道原委的却不多。
简大宗主全然没有反应。
最先有动作的,乃是癸字堂长老薄一雅。
薄一雅有时调教堂内弟子排些曲子和戏剧,便于外出公干时掩人耳目。这日邀请宗主来观弟子们演戏,是刘备攻东吴。
那是《三国演义》中的一段,背景是关羽败走麦城被害之后,刘备想为义弟报仇,力排众议攻打东吴,结果大败。最后病逝白帝城,争霸大计毁于一旦。
简易遥受邀看的乃是伐吴之前,刘备与群臣就是否应该用兵而唇枪舌剑。上方刘备要为关羽报仇,力主攻吴。下面一帮大臣劝他莫义气行事。几个癸字堂弟子本以媚为武器,却偏偏扮些长胡子老头子,唱得咿咿呀呀,毫无风韵。
简易遥也不多言,不动声色地听完看完,等演戏的弟子都谢场走光了,便也起驾回宗主安止院。
薄一雅却还不肯,拉着宗主单独拉家常,说起刘备伐吴,一语双关道:“兄弟之情固然值得珍惜,但意气用事还是离王者做派远了些。”
简易遥只淡然点头,表示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