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载不害真意(87)
何峙说:“我不知道。”
何峙虽然赶尽杀绝,但做不出这种粗犷的案件。何意羡了解,但还是情知不对又无法自制地猜疑了。
何峙继续道:“我和你说过,黑色的生态绝对不是恐怖主义,我们不是处在美墨边境的荒漠,有一支完全武装化的队伍与政府军火拼,我更无意创造一个血肉横飞的世界。社会是复杂的,清流、浊流都可以淹死人,必须要保护好自己。所以,我长久所做的,只是图求一些生存的空间。你向我学到的各种敛财而不触犯法律的几千种灰色把戏,你知道我用这些财富来翻修江岸的摩天大楼,兴建警署的营房,铺设城市道路。”
何峙则似有遐思地说:“前几天有人在东滩湿地挖出了6个不同的头骨。有20多个袋子,很多都被埋在地里。不知道有多少死者。你知道,时间上我没有那么空闲,行事上我没有那么野蛮。所以,或许你的这把枪,应该去顶在白祺琬的额头上。”
白祺琬——但这似乎不是值得吟味的重磅答案,何意羡的神态没有变化。何峙也阐明了,他说何意羡从头彻尾都是知情人,只是以各种各样的方式说服自己糊涂一点:“小羡,有时对人撒谎是不得不为之,但是自欺就不可饶恕了。”
“是吗?我没什么好怕的,反正我也就那样,天塌下来都和我没关系啊。”何意羡耸了耸肩膀,他的睡衣却像一件很单薄的病号服。他垂下头,直到与对方的眼神并无交流。
他说自己无所畏惧,何峙却反证了它。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一张张佛牌赫然在目,将它们一张张放到何意羡垂下的左手手心,他说这是适度帮助白祺琬收拾残局,获得的纪念品,佛牌是一个猖獗组织的作案留念——“罗刹娑”。
他依次说道这是薛凉、这是银湖别墅事件的狙击手…而失踪一个月下落不明,这张佛牌估计代表的是已经遇害的徐悦妮了。
这种震撼打在了何意羡的脊椎骨上,何峙说:“如果你没有打赢八年前纽约州那场世纪性的无罪辩护,罗刹娑也无法顺利存活到今天,从美国一路茂盛生长到了泰国和香港,甚至开始浸染中国内陆,不是吗?”
天空像是被雷集中了一样,蜿蜒的巨龙闪电将夜色劈得乍亮。
雷电下何意羡已来到了地狱之谷的边缘,而何峙用手背抚了他发烫的脸颊和头发,圣洁地像教堂熏香过的。而他像在与一个十四岁的小哲学家对话,像父亲和所有这么大的男孩一样讨论着上帝和道德价值之类的问题。
何峙凝视着他,像看到了多年前一个孩子的天赋,应当悉心培育他。呵护他的容貌,又尽其所能教育他的头脑。一个父亲应该教他赛马与运动,母亲则教他文学与艺术。何峙想不出他的孩提时代应当有任何不开心的时候,他要有很多很盛大的生日会,邀请全世界的名流,星星月亮都有。但何意羡没有长在他的身边,无可避免的悲剧便发生了。
旧事让何意羡感到失重得太厉害。而何峙说:“小羡,那也没有关系,干了很多坏事,非常坏的事。也别往回看。要知道,好坏的比例总是可以改变的。”
“我知道,你那时候很稚嫩,你受到了白祺琬的诳惑。八年前她告诉你罗刹娑的幕后头目是先天反社会人格障碍的白轩逸,但你与他离心了很多年,你没有办法探究事实真相,有一丝一毫的可能性,你都要在法庭上付出十分的努力,踏出了背叛正义的第一步。往后的岁月,只有去做无偿的司法援助才能让你良心稍安,睡得着觉。这不怪你,你只是太爱一个人了。”
“原谅我一开始也误认为你真心爱慕的人是白湛卿,但是作为交换,白祺琬告诉了我一些你自己十分不愿回忆的真相。”
八年前,何意羡还是法学院的学生。他心中法律神圣不可侵犯,但法律之上,还有他信仰更高的权威,就是正义——人民的良心和良知。
那天的毕业典礼如同一幅沉静庄重的画卷,乐队奏响明快的乐曲,毕业生在引导牌的指引下缓缓走来。两侧簇拥着成群的白鸽与欢迎的人群,不时向他们抛洒彩色的纸屑,让人带着能量和祝福走向新的开始。屏幕上直播经过镜头的毕业生的笑脸,每当亲友团看到自己的亲人出现在镜头前,就兴奋地挥舞着双臂大喊名字。
何意羡喜悦地坐在第一排,阳光映入玻璃墙,一直溶进了他的血液里。当时陪他的家人只有白湛卿,白湛卿和白轩逸的脸庞像得分不出第二者,让何意羡时常错觉,他年少时期夭折的爱情远也在天边,近也在眼前。
但是白湛卿不舞刀弄枪,也不会开飞机坦克,他是位出色的音乐家,人多么和畅而仁慈,轻轻一拨就舒扬有声,他的柔和像云雾一般。何意羡与他有没有清水似得交往过一段时间,记不大清了,只记得有时失眠,白湛卿就在他身边默默地弹那一曲《在魔王的宫殿里》。即便是几至达到了性欲和精神渴求的神奇融合,白湛卿也没有将他的肉体当作自己灵魂的琴过。
深情的校歌结束后,何意羡要上台代表毕业生发言之前,白湛卿捧着鲜花,鼓励性地第一次握住了他汗透的手。何意羡皱眉但没有挣脱,他与这个人的感情没有过原始生命力,直白一点说,没有心底延续种属的本能。但它浅显而流长,毕竟白湛卿之外,没有人能像他那样完美地欺骗何意羡的心,那张脸如磁石般吸引他。他对白轩逸的爱,那种爱不是一般的爱,不是仅靠思念就可以满足得了的。
校长自信满满,这位卓异的华裔毕业生会加入一所“航空母舰”式的律师事务所,他光明灿烂的一生之中,他甚至有机会成为一个立法者,州长、政府官员的顾问和智囊团,竞选总统亦是可期。
而就在有请何意羡出场之时,何意羡接到了一个改变他终生命运的电话。
白祺琬在电话中说白轩逸是个疯子,他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嗜血欲望,犯下了一起连环杀人案。狡猾的他跑回了中国,美国的检察官却抓住了一位从犯坐上受审席。如果从犯有了事,主谋也要被跨国审判。全纽约州的律师都不愿接下这件委托,只有你可以帮帮他了!
想象力再丰富的作家,面对现实本身的乖张也得俯首称臣。白祺琬出示的一桩又一桩无瑕证据链,矛头直指白轩逸,而何意羡既联络不上白轩逸,也没有任何时间去挖掘,那些真相之外架起的复杂的帷幔、镶嵌的炫目的花边。
于是整个纽约州目睹了一位奋不顾命的新人律师,Vipara He,他看似喜欢媒体、热爱采访,对公关的热情大于、至少不小于对辩护的热情,他帮助犯罪嫌疑人打造人设,理顺故事,再将一切公之于众。
许多案例随着新的证据不断涌现,会变得更加清晰,但是那个案件却恰恰相反,每个新的证据都让案件变得更加扑朔迷离。由于这些证据的神奇中立性,它们不指向任何结论,而是呈现出两种不同的可能性,因此,这个案件最终变成了解释对决解释、故事对决故事的尴尬局面,比拼的是双方的编剧能力,带节奏的本事。检方描绘了一个个确凿的作案手段和动机,然而到了辩方何意羡这里,这一切都变成了另一种角度,而且绝不牵强。案件已经超越了技术性问题,逐渐演变成了对人心和舆论的争夺。控辩双方在实时传播和讨论中展开激烈的争辩。不同的故事涵盖多种类型,适应不同的受众,每个人都可以从中嗅到自己喜欢的味道。
国外几个精英企业集团构成了剥削阶级,律师圈就是其中之一,造成了一个畸形的全产业链,标准文件都让人读得云山雾罩,普通人基本无法掌握一项法律的全景图,思维逻辑暗门一辈子都摸不到边,而黄种人刑事辩护律师占有率几乎垫底。
就在这种敌我天堑之差的劣势之下,结果居然证明,何意羡语言的无比丰富往往叫人大为吃惊,他的故事更能俘获陪审团的心。法官落槌,全美哗然。何意羡看似浩气凛然地走出法院大门,连加拿大的记者都跨境前来采访他。
何意羡坚持到上车之前,力气已然被抽干了。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晕倒,失去意识之前,他想他总算保护了一次他的哥哥白轩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