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载不害真意(121)
霓虹像油彩切开夜晚,何意羡的眼睫仿佛被水濡湿了似的。明明在陆地上,却像一种春夏里水光闪闪的柔软生物,他的裙裾业已湿透,紧贴着肉体。他身上那些闪着虹彩的大气泡很美。然而它们正是海里最欺诈成性的生物,它的毒素比它的美丽发作得更快,使人痛得像挨鞭子抽一般。所以何峙笑了笑,为他旋紧了戒指。
厂房周边,沉闷的空气,压抑的氛围,苍白的探照灯光,随处可见的尸体,混着断肢和血迹,黑暗沉寂地可怕。云烨仿佛能看到他们这一对名副其实的叔侄,两人聊得十分开心,幸福地坐拥在一起有说有笑……何意羡他肤白胜雪,戴着一颗鲜红色的乌兰孖努,可能还喝了一点酒,脸也红红的,含了气声,在唱黏糊糊的歌。
那刹那云烨想张大嘴巴,狼嚎一样,整个人向后倒去,伸展得全身仿佛要撕裂了。是枪声、炸药声,巧妙地规避掉了他的痛哭声,让极度的恐惧和悲恸在无声中乍现,此时无声胜有声,瞬间的寂静,恰恰是云烨内心山崩地裂的声音。
他记得,小时候正好奇地看着父亲修车,突然,千斤顶滑脱,父亲上半身被压在车轮底下,库擦一声,成为两截。母亲是火柴厂女工,死了丈夫家里断炊,翌日投水。
有些人生来就在罗马,有些人生下便是骡马。他再尽智竭力,也敌不过那一条永远相连的、割不断的尊贵血脉。在何峙的眼里,识字的狗也还是一条狗,云烨这一刻彻彻底底认清了,明白了不可得的明理。
忽然之间,云烨猛然将人推到一边。只听嗖的一发冷弹,那子弹飞来后,蒸发得利落又无踪迹。更多高速炮弹打响,只见云烨紧紧抱住了何意羡,当了他的人肉防弹衣。
两人身处之地,如同一座烟尘滚滚的废墟,地方小得闭塞像一个墓穴……每一枪,云烨一弹,像条劲猛的鱼。云烨的笑声在空气中互相撞击,有的碎了,碎成了一丝一丝的。
似乎下意识里,他对那枚蛇戒无止尽的忠实与诚敬,这忠诚真是最愚昧的情操,哪怕当面锣对面鼓,看透了继承者另有他人,云烨也要对那迦纯然地忠诚。为了那迦,他屡次卷入许多利益纠葛和派系冲突当中,甚至引来杀身之祸,没有放弃掉那份忠诚。那么多白天和黑夜,更没有把它溶化。
另外一边,在场的指挥对着喊话器大吼着,与吼声相映的是,微冲不住地填弹。
“你们被包围了……放下武器,马上投降……”
一排齐射,躲在凹处的余匪再也吃不劲了,腾地扔出枪来,大喊着:“投降……别开枪!”
“上!”
全副武装的特警飞快地穿插,交错控制现场,包围的警车车灯齐亮,在白得刺眼的灯光下,火焰、尸体、枪械,还有染得草地一片殷红的鲜血。
特警队员赶来营救之时,云烨整个人被血泡透了,数不清的弹孔,人就像筛子。他一只手捂着肚子上的铁管子,努力不倒下。他颤巍巍地举起另一只手,沾满血污的食指无法伸直,扭曲指向何意羡。
他倒在地上,蜷缩一团。警员扑上,将他按倒。
那是云烨最后关头,举起一根钢筋自残。他自己捅的,何意羡想去扶他,他把对方的手按在钢管上,想在警方来时冤枉他,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云烨脸向自己这边,一直盯着何意羡,盯到地下才罢休,嘴角露出了一丝阴冷的笑意。
舍身救人的是他,到头来害人的也是他。生活是无奇不有的,但这件事实在有点儿违背常情。矛盾绝非常人可以理解。
也许人的一生也没有几个这样难忘的时刻。但何意羡此刻难忘了,云烨死去最终的一句话。他说何意羡!是你杀了我,记住是你杀了人!
第148章 踏破芒鞋无觅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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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凌晨2点,市公安局特警总队、刑事侦查总队紧急集合,几乎全员赶赴现场,钢铁意志,行动迅速。
何意羡获救的一瞬间,惊天动地的一声!化工厂炸成碎片,爆炸物向外扩散的速度超过声速,热流回旋而成漩涡,即使是空气也会变成凶器。其爆炸核心处是硝酸铵、硝酸钾堆放点,这一炸还得了?砖石全都突然腾空而起,飞得不知去向。
哪怕身处百米开外,巨大的冲击波下,脏器也像被人捏了一把,不少战士当即耳鼻流血,炸翻了防暴钢盔。那如同一朵紫黑的灵芝冲天而起,原来蘑菇云并非是核爆独有的现象,爆炸的烈度可见一斑。
为了防止二次爆炸和有毒烟雾,众人连忙撤退,掀起的烟雾根本看不清道路。更可怕的是,地上不知何时浇满了汽油,就如火山喷射,遍地都是岩浆。
有过白轩逸的金口御令,何律师的人身安全当然是第一优先级,特警跑步将其拉送到警戒线外。
但是,何意羡居然这时候脑袋不清亮,折身而返,还要去救一个死人——当时云烨还要攻击何意羡,便被一只大黑警犬早咬了个正着,扑倒了摔出几米远,又滚得更远了。夜空里一连串惨烈的号哭,听得格外真切,叫了足足有一分钟,死在一大堆集装箱旁边。
果然,连环爆炸,声震如雷,动天撼地。火舌舔到眉毛了,何意羡不惜一切,要将云烨带离火场。云烨的大腿被一根梁木牢牢压着,根本来不及救。原本清秀的一个人,像明清小说里书生的标准绣像,现在他的脸上在烧,烧煳了!然而何意羡不顾,双膝跪地,硬生生徒手一寸、一寸拉出废墟:云烨他没有死……云烨他也是人……!
轰、轰——!有些犯罪余党,这一次整个身子是被掀到到天上似得,接着重重地摔下来一样,压根没有了重心,全都摔成了肉袋!就在何意羡的眼皮底下,被连续两次巨爆化成了烟灰。
终于回到安全地点,特警队员扛米袋一样将云烨弃在地上,扔在一具具躺在那里,或遮或盖或裸露的已经被烧得没人样的尸体里头。
何意羡第一件事,便是借手机打电话,致电阮雪榆、陈兮云。无音讯。
尽管知道白轩逸要到北京动刀子去,但哪里晓得是十死一生的那种?作为最亲密的兄弟与爱人,这消息居然是从犯罪分子嘴里听闻的。何意羡猛然认为自己,什么也不是。
军医在临时帐篷里处理了他的外伤,说他要打麻药缝针,他不听。他出来,所有人见到他都紧张地站立起来,人群下意识地让开了通道。何意羡全程低头闭眼,谁也不看。与平时眉精眼明的模样,太不一样了。因为遭受毒打,口腔里咬碎了两颗牙,说话声音也变调。
目前,高速围捕的特警还在回撤途中,现场还没有清理完成,好消息是战果有点出乎意料。嫌疑人被击毙九名,重伤十三名,剩下生擒了两个。这伙人成分复杂得很,两岸三地黑帮流窜出来的势力都有,过去他们多次在街头火并,互有死伤。好几回被逮捕入狱,但最后都因证据不足释放了出来。
连麟道:“真是生死惊魂啊!不光是何律师你受惊了,这一晚上也快可以载入我们警史了。这场遭遇战,要我说,算是小胜一仗……”
孙队和队员击个掌,说你们干得漂亮,那帮孙子被揍得屁滚尿流,状似恶狗抢屎,形如乌龟晒肚等等。同时更感慨白轩逸未雨绸缪得好,早早就在何律师身边布防了,反应速度才能如此之快,一路高歌猛进:“白检面前没困难,困难面前有白检!”
别的罪犯虽然也当场断气了,也被上了背拷,是不是脑袋和身体分两拨送往医院,不是很重要。主要好在事后宣称警方只是让他们失去了继续作案的能力,只因伤势过重,抢救无效。
但云烨没走这个流程,估计是被白轩逸特殊关照过的,没上救护车,躯体直接覆盖上了尸袋。捂起来前,特警还用枪通条把脑袋上枪打的地方捅几下。
下一步就是叫家属来领人,白轩逸交代的不至于不符合人道主义精神,难不成曝尸街头或者枭首示众?毕竟子弹的钱肯定不用给了,但是火化的钱不能也让政府掏……
涌来几百名周边的群众,他们惊恐万状地跑着过来,动乱环境中寻求战士们的保护。何意羡在广大的吵声里,渐渐不知道自己脑袋里装着什么了。他蹲下来,拿几张干净的纸,慢慢地把云烨的脸擦了擦。怎么伤得那么重啊?仍然留存一丝温度的脸上尽是玻璃碴子,无法擦洗,擦就会划破更多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