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载不害真意(3)
何意羡7-fold佩利斯纹波尔多红的真丝领带,只一件薄花呢米兰派西装,里头掐腰设计的双开襟马甲,像个民国小开,全然无视零下十几度三九天的严寒。步履飒沓如流星,气势如虹地走过机场VIP通道。坐到车里,还在对官员亲属微笑挥手。亲属们观仰着这位优雅的贵公子,无不感觉吃了一斤定心丸,好像进度条直接快进到取保候审,无罪释放。
但是一旦确认车窗严丝合缝地关上,就全乎不是那么回事了。
嘶!——何意羡倒吸一大口冷气。
律助彭静忙奉上羽绒服、围巾、毛毯,以及一枚掐丝珐琅的暖手炉。不仅行事风格像某种脊索门冷血动物,体质也像。何意羡的畏寒是有点病态。如果不是钱给的太多,搁往年这个时候,他冬眠还没苏醒。
但是,如同想吸引雌孔雀的雄孔雀,一些律师会将自己出彩的“羽毛面”尽量朝向当事人。彭静从刚毕业就跟着何意羡,她太知道自己的老板——风度永远是第一位的。
何意羡躲在纯白的面包服里,生命机能缓慢恢复中,一边垂训:“下班前拟一个辩护意见书给我看。”
这不是一小时前刚接到的案子吗?随行的小律师黄妙妙有点犯懵,她是刚进律所。但因为金闪闪、红艳艳的履历,搭了个巨大人情,被选派为新一代亲传弟子:“老师,本次涉案事实较多,时间跨度较大,我们首先需要倾听其自身的意见,再来核对每起事实是否确有其事……”
“做无罪辩护。”何意羡没听完。
黄妙妙万分吃惊:“老师,本案被指控的具体犯罪事实非常多,如受贿罪部分,共涉及主体三十五项个,贪污事实八十九起。我觉得在这种情况下,对确实存在的犯罪事实应当认罪悔罪,对存在争议的事实及量刑问题应当抽丝剥茧,争取最有利的结果……”
何意羡眉头没皱一下:“什么事实,我就是事实。”
黄妙妙很轴:“这违法犯罪就是事实呀……”
何意羡一张冷脸,闭着眼睛:“我说你违法你就违法,我说的犯罪才叫犯罪。”
“这……”在彭静不停挤眼的情况下,黄妙妙欲言又止。这真是艺高人胆大。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何意羡翻了两下阅卷笔录,马克笔潦草涂了几笔:“黄的算违纪,红的做排非。”
黄妙妙忍不住还要据理力争,彭静却拽住她“嘘”了一下。回头一看,失去了那种高贵而咄咄逼人的气质,何意羡在棉被与衣物铸就的,温暖而私密的堡垒里睡着了。
时间紧迫,黄妙妙更加紧张。彭静却轻飘飘地来了一句:“写得通顺就行了,最后哪次不是走个过场?”
然后她忽然想起来:“明天还有个贪渎案的庭,情况和这还有点像。案子不大,两千多万,你去陪同学习一下吧。”
黄妙妙慌张极了,汗都出来:“那、那案卷呢,现在看来得及吗?”
彭静啧了一声,感叹她不上道:“哎呀,说了不用,妥当着!何律师是谁呀。”
两个小时过后,车停在亲水湾华邑酒店门口。
马不停蹄过来,是赶赴一场校友会。但何意羡也来,有点诡异,因为他没读完一个大一学期,便退学出国了。他是拿了纽约州律师执照四年以后,才宣誓忠于中国宪法和法律的。
但显而易见,所有老同学素来都乐于、幸于见到他。何意羡每次也必出席,因为要定期与公检法们“走动走动”,“活泛活泛”。争取将法律风险“扼杀在摇篮中”,实现在侦查阶段即撤销案件皆大欢喜的结果。
故而,近一年,他其实真正出庭,御驾亲征的次数屈指可数,多么颠黑倒白的操作,只要不暴露于公众视野下,那点暗涌,根本激不起什么水花。
不说宏观缥缈的,何意羡此行目的之一,旨在更新各位局座们的爱好。
“意思”别人什么都不怕,就怕没有爱好。人不可能没有爱好,只看有没有被发现,容不容易被满足而已。金银、美女、豪车、珍馐、字画……不一而足。只要投其所好,事情便水到渠成。
然而,今天似乎很不一般。愁云惨雾在宴会上方笼罩。
攀谈的人好像都在叹苦经,吐苦水。某王姓的前厅长是其中之一,不过他仿佛太苦了,话不愿讲。只望着不远处的钢琴,听着贝多芬的苏格兰舞曲,面露悲悯。
“王厅长,雅兴颇高啊。”何意羡握着酒杯踱了过去,由于他总是能加几个“硬菜”,早和王厅成了无话不谈的“老朋友”,无需多余寒暄,“新收了几幅藏品,道光年间的,想着王厅喜欢便留了,什么时候得空赏光去家里坐坐?”
王厅长深叹:“何大律师哇,我这都退居三线了,闲云野鹤百无一用了,只有你还想着老哥!”
何意羡笑道:“哪里的话。上头办事一阵风一阵火,谁也摸不透。但等到政策稳定下来了,这第一把交椅还得是您坐,日久见人心啊。”
彼时正逢国家体制改革,全国试点设立各级监察委,原先检察院的反贪污贿赂局、反渎职侵权局和职务犯罪预防部门要转隶到监察委。
政局如此动荡的情况下,一天十个人事任命很正常,全国各地都有空降司令走马上任。何意羡刚回南方,不确定他在愁什么,不过胡乱一应和罢了。
但一针见血戳中王厅长的痛点,撕开了他一腔愤恨的口子,道:“那个白副检察长,你也早听说了?”
何意羡不动声色,含糊了一句:“耳闻过。人的能力倒在其次,就说这个年纪爬到这个位置,怕不是最高检嫡系来的,最高院也有枝枝蔓蔓的吧?”
酒酣意浓,王处拍大腿:“唉,你我所见略同啊!”
何意羡佯醉:“时无英雄,使有些人竖子成名便罢了。”
王厅长好心道:“老哥给你提个醒。这人我接触下来,感觉他这脑瓜子轴得很。你往后办事的方式方法,方方面面,要多留一个心眼。”
何意羡轻笑一声:“什么副检察长,要敢挡我的路,迟早给他薅下来。”
身高差距悬殊,王厅长费力地用他白胖圆实的小手,慌忙捂住何意羡的嘴巴:“小老弟,这话可不兴乱说!”
何意羡却一狂到底:“王厅您怕了?怕不是您忘了,他几个前任怎么进去的?”
临近退休的王厅长,身边巴结的人越来越少,吹捧的人也不见了踪影,失落感越发强烈。于是对这位风华正茂且真诚以待的何律师,有一点艳羡,更多是感动,便拍拍他后背:“你的手腕,我放心。悠着点!算了,你别怕,老哥在呢。”
联盟加深,二人兴致盎然,王厅长喝得尽兴而归。何意羡却继续游走,各界人士半推半就下,也都吐实。这悲惨氛围的根由,就是那白副检察长。
听说他也是政法大学毕业,院长名单上的人物。今天人没到场,传说已甚嚣尘上。
律界的说他是刑辩律师杀手。刑法第三百零六条,包括三项具体罪名,分别是律师毁灭、伪造证据罪,律师帮助当事人毁灭、伪造证据罪和律师妨害作证罪。白轩逸曾经利用它,轻松完成百人斩。
检察院的则说此人疯狂找存在感,动辄喜欢拔高,上升到法理层面。大兴廉政教育就算了,竟还风风火火搞什么“灯下黑”运动,以致四面楚歌,人人自危。“灯下黑”,其原意是指灯具下面的影印区域往往比其他地方显得更黑暗,对于司法机关而言,就是负责打击非法行为的机关内部,本身反而易于存在非法行为而不自察。
公安的看似怨言最少,实则是他们元宵节还在忙案子,没来几个人。因为大魔头白轩逸认为很多案子事实不清、证据不足,或者遗漏罪行、遗漏同案犯罪嫌疑人,需要八百里加急补充侦查。
何意羡没放心上,比这更加波澜壮阔的场面,他经历得也太多了些。
唯一苦恼他的是,这酒有点上头。他晕乎乎坐下来,摸不到夹层里的解酒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