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载不害真意(150)
对于一个胃痛成这样的人,能做什么?底舱几乎无人,叫天不应,唤地不灵,大脑很难驱动、润滑得起来。半晌,何意羡道:“……要什么就说,别他妈玩人。”
楚茗说:“我吗?我要不着什么。你也说过,你自己就对政府那些宣传口号一个字都不会信。”
何意羡早已自动缩成一团,就像还没睁眼的小老鼠。皱皱巴巴,还是白化品种。
“先生,我在想:如果你就死在这里,别人会说我一个疯子想向人们证明什么呢?无非是证明如何不惧怕权力罢了。太可笑,也太幼稚了!他们会说疯子什么人都敢杀。什么人?还不是说你是一条势力卓绝的地头蛇,曾经手上有点权力吗?但一旦你们手上那点小小的权力触犯了更大的权力,你们手上的权力就将消失了,应该是这样的吧?但你看我,表面上是说,权力不好,权力是坏东西,我不在乎权力,实际上无时无刻不在幻想被权力所钟爱,幻想自己在权力者眼中是特别的存在。这也是非常可悲,无比有罪的。”
“……你怎么知道不是了?”太冷了,何意羡上船以来那根紧绷的神经,不断被拉扯,清凉的浪花在冲刷它们。
楚茗摇头:“这是勉强不来的事。”
生死之间的事情见得太多,何意羡已然冷静下来了,笑道:“每天在我身边就琢磨这个,难为你了。”
楚茗较真:“哪有每天?”
“以后每天。”
楚茗给出了一个大大的笑。但喜幸总是空的,像氢气球,飞了不到尺许,便爆裂灰飞烟灭。楚茗说:“嗯,一会就出去。”
“什么时候?”
“等冰化了。”
冰库的冰皑皑不绝,何意羡眼前开始白得虚虚幻幻:“别冻死了,我先气死了。”
楚茗停了一会,忽然说:“你快冻死了——我想起一个问题:但是假如你现在非常地穷,富人家有很多木炭,就是不给你,你会不会偷一块?”
“还要想?我马上偷啊。”
“为什么?”
“因为我快冻死了。”
楚茗问:“很冷吗?”
何意羡说:“你还吃冰?”
“不是冰啊,是冻住的伏特加,能御寒的。”楚茗看似天外飞来了一句话,“冷又有酒喝,就像瑞士了。”
回到楚茗的问题上,凡是这种虚伪的道德两难伪命题,换作往常,何意羡听都不会听。但此刻不得不折腰,他措辞了道:“《民法通则》第98条,公民享有生命健康权。生命权高于财产权。偷窃和受罚也不矛盾。我活下来了也会为偷盗行为付出法律代价。有一句话很经典的话:法益作为入罪的基础,伦理作为出罪的依据。”
楚茗点头道:“而且紧急避险权也受刑法保护吧,21条说为了使国家、公共利益、本人或者他人的人身、财产和其他权利免受正在发生的危险,不得已采取的损害另一较小合法权益的行为,造成损害的,不负刑事责任。”
“这你还会背?”何意羡是到了这句话,才展露了一点真实可贵的情绪。
“我以前很想和你有点共同语言的。”
谈判专家何意羡,光顾着话里有话了:“所以啊…先活下来才是硬道理。”
楚茗的眼神却突然变得陌生,说道:“可是重点根本不在于‘穷人该不该偷’,而在‘这种情况就不应该出现’。就不应该出现有人‘路有冻死骨’,而还有人‘朱门酒肉臭’。富人和穷人已经不是同一个物种了,就像穷人和狗不是同一个物种一样,穷人不再是人了。所以,现在这个时候,穷人偷或不偷,都已经无所谓了。因为是这个社会‘病了’。木炭可抵一日之寒,可抵一世之寒吗?一个穷人这么作,姑且叫‘偷’。一群穷人这么作,叫什么?叫‘民变’!民变所动摇的是‘社会规则的制定者’。‘制定者’都变了,‘社会规则’还生效吗?‘偷’这个概念还成立吗?利益冲突到极致,社会约束失效,法律和道德退化为丛林法则,哪还有对不对的事情,怕不是富人都可以烤来吃了?”
“所以你今天把白湛卿烤了吃,然后接着跟我搞民变?”何意羡笑了笑,但与气若游丝也差不了多少。
“我没有,因为这个社会已经没法变了。原因就在于最可恨的是,富人会找到一个平衡点,让穷人既不至于饿死,也没有更多精力思考制度的合理性,只能像永动机一样,在努力工作和刚好饿不死里,循环到死。在这种制度下,我妈生的病,一天不吃不喝都要几千块。抵你一顿早饭钱。为什么有人怎么就穷到那个份上?而你却能富到这个地步?”
何意羡说:“你跟我回去,早餐一起吃。”
“我没处可去了。先生,人只有身体才要安居的地方吗?”
“身体物质是基础。什么穷的富的,你想变富的还不简单?我不是赢了一千万,你出去找一下落哪了,找到多少都算你的。”
楚茗惊讶:“真的?我没丢,帮你一直随身拿着了,一点没少。”
“小财迷,我说出来的话你见我吃回去过?”
“我拿了以后,你和我就桥归桥路归路,再没有瓜葛了?”
“我有这个意思吗?”何意羡不耐烦起来。
“好吧,那我也有好东西回报你。”楚茗拿出两枚信封,“你回去再看。里面一封是白轩逸写给你的信,他留在研究所的,说不下手术台就烧掉别给你看。我没拆过。”
楚茗盯住他忽然开了笑靥:“何律师,原来你也会有这种表情呀?”
“好了,谢谢你。”何意羡收敛容色,他厌恶被看透,回到原先的话题,“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你既然生存在里头,就要物尽其用,而不是像你这么悲观。你好好读书也是一样的。你要相信你自己选的路啊,你这个专业多好,用功点以后当个大学教授。不保证说大富大贵,毕竟世界上很多事,你出了学校到了社会就知道了,真的就只能是液化气站工人的生活来源——靠运气了。”
楚茗笑了起来,脸上洋溢着特殊的光彩:“读不了了,我不念了。但是不读我去哪呢?全家人都死了,房给没收了。”
何意羡凛然一惊:“你自己休学了?”
“哪有,学校把我赶出来了。”
“你爸呢?不是说在服刑?你还叫我给他翻案?”
“本来今天出狱,上礼拜死了。”
“你妈妈?”
“被人两棍子打死了。”
“那你奶奶?我还见过她一次!”
“我奶看到我妈那样,爬下床找了瓶百草枯。”
纵使冷血如何意羡,此时也全然凝住了。
“其实都怪我。”楚茗一副乐天知命的样子,“被开除是因为,学校查到我就是学生领袖,是我把全市十所大学的学生联合起来,搞游行,整你的;我妈死了,因为我没拦住,她非要去法院门口泼你油漆。我到家的时候,我奶都没留住。”
何意羡愕然。他的精神好像在梦里似的,全然被束缚住了。
记得那天是去机场接阮雪榆,路遇了束仇邀功:油漆之奇辱,已替你何大律师当面偿干净了!两位医生同日见到的楚茗,裹着厚衣厚袄——满门尽丧,他亦遍体鳞伤。
何意羡感到恐怖。这桩灭门的惨案,与他无不有千丝的因,万缕的果。
纵火冤案是他坚拒不接,不为正义站出来澄清历史的事实,而束仇的案件——那是在黑暗中化作第一团磷火诱他迷失方向的,从那以后地狱开了门,所有魔鬼都出来了!他变得麻木不仁,大地于他就像一个必定要横穿的沙漠。如果没有他做的那一场完美辩护,束仇现在大狱之中,何谈对他如此“报恩”?
五雷轰顶一般的,是他意识到不止一个楚茗,而是千千万万个他所不知的“楚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