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载不害真意(55)
其实,何意羡这个人,他说的所有话,端的都要削三分来听的,削了三分,还九假一真。
但白轩逸仍抚了抚他的肩:“重做一份,你先吃点别的。”
何意羡斥开得极快,无名地眼角呛红了,皮肤白,一抹飞红极明显。他小时候一病起来就像古籍里的画皮鬼,浮世绘中的铅面水银人偶。当了律师以后,亟需借助适当的美黑撑起气场。但这两年应酬只多不少,疏于日光浴和助晒乳保养,白回去的速度骇人视听。
白轩逸退开一点,站得不近不远:“你不要胡思乱想。”
何意羡手撑着水池边沿,感觉自己指关节都嚓嚓有声,他也清楚这变幻无常的脾气很扭曲,很讨人厌,但没办法不说下去:“怎么就叫胡思乱想?这叫合理演绎类推,你以前答应我的这么小的事都忘了,那你讲所有话是不是都要推倒重来,都不算数了?”
没有得到即时的回应,何意羡更加仓皇不定,忍不住急如风火地转身,要大骂特骂,却正正好被白轩逸抱进怀里。
白轩逸没说一句话,但何意羡挣了两下挣不开,慢慢吞吞,面红过耳。
炉灶没有关,锅里骨碌碌在响。何意羡才推他一下:“干得漂亮,最好别关火,我们一起在这烧死。”
白轩逸抱着他不松开,把现有食材的组合可能性都列举了,问他想吃什么。
凡是有太阳照耀的地方,均有太阳崇拜存在。何意羡有时同意,他对哥哥是这样的感情居多。不能够拒绝与阳光的温暖相拥,何意羡一手回抱住了他的背:“不想吃,气死了。”
白轩逸顺着轻抚他的头颈和背:“怎么才不气?”
何意羡紧张情绪因此渐渐放松,挪蹭了几下,还是没舍得不抱了,说:“出去走走吧,闷了一天了。”
白轩逸问:“去哪?”
“几点了,要不去看看日落吧。”何意羡在他怀里仰起脸。
紫铜色的丰饶天际,好似掏空了的青石般,一股怪诞不经的风刮得窗声大作,听来忧心如捣。白轩逸极少这样立刻紧缩了眉头:“明天哥带你看日出吧。”
何意羡死心眼,耳根硬,不听。白轩逸说:“今天早点睡,明天一早就去。”
何意羡居然坚持到面红耳赤:“没有明天,就要今天。”
已经雨过的天空又是将雨,哥哥拗不过弟弟,他们还是去了。
第79章 人寰何路可通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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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霞稍瞬即逝。它大约仅仅维持一二十分钟,这时光影变幻莫测,色温变化明显。阴天的穹顶一片淡青色,上面却还涂抹了几片红,如同火凤凰般瑰丽奇幻。
太阳隐入地平线之前,光照的角度很低、反差大,曝光控制上,应以太阳周边的红色天空作为测光基准。何意羡用的长焦镜头,半按快门,先点测了个光。
何意羡拍了很多好照片,但不知足。水草、小船、树木、山峦、栈桥,这些都是好元素——咔嚓、咔嚓……
但是乐极生悲,何意羡有膝关节滑膜炎,阴雨天时常酸疼。落在白轩逸眼里,就是他在前头跑着跑着,冷不防扶着大石头坐下来了。
白轩逸忙去半跪在细细的白沙滩上,握住他的脚踝,他还以为是昨日水下的新伤,全不知道已整整四年了:“还疼?”
何意羡踢他一脚,毫不理会。单反举起来,继续咔嚓咔嚓。
“太累了就明天再拍。”白轩逸垂手去摸了摸他的头,“明天以后,也还有很多机会。”
“土鳖白轩逸。”何意羡想方设法在降光差,“这叫把最美的瞬间定格下来。每一天最美的瞬间都是不一样的啊。”
何意羡增加一档以内的曝光补偿,仰起头,向他满意地展示成果:“看,你的弟弟是不是一个大写的云彩收藏家?”
而燃烧璀璨滚着金边的红云,不比那垂下的乌睫上一片浓艳灿金,金色下转盼流光的一双眼睛。
白轩逸是看着他说:“嗯,很漂亮。”
“是吧~”何意羡高兴得很,把人拽下来坐好,恳切地将单反相机交到他手里,“白轩逸,这些我都留给你。”
白轩逸断然道:“不要用这个词。”
良久,一个安静的微笑才终于使何意羡的脸庞显得有了些微的光彩:“那好咯,那这就是我补给你的情人节礼物,怎么样?”
白轩逸没有说话,却将镜头对着何意羡的手,快门一按。何意羡的手很好看,像也藏着万千情绪,非常值得记录。
何意羡没留意到他在干嘛,只顾着往他怀里拱,大口亲了好几下,还不管用,脸色一冷:“不知好赖,爱要不要。无所谓,前面都是铺垫,我就想问我礼物呢?”
白轩逸低头在选相片。
“噢,我的礼物被你吃了!”何意羡拽他的脸,“白轩逸你不是人,情人节不送我,我你都不送,你不是直立行走的两脚碳基生物吧?”
“白轩逸!白轩逸!”何意羡恶叉般几乎叫起来,“我都摸到了,还藏,还藏……!”
黄昏的宁谧当中,响起珠玉碰撞之声。何意羡快要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串星月菩提还会有一朝回到他的身边。
星月菩提,是木质藤本植物的种子,因其经过修型打磨成珠后,形成繁星般的圆孔,若同众星捧月之势,故得其名。白轩逸手上这一串是摩尼子,也称为冰花星月。颜色红而不僵,润而不艳,又叫朱砂供星月,其中流传最广的故事就是僧人念佛时,用星月上的小点来记数,由于日晒雨淋,佛珠渐渐沾染了袈裟的朱红色。
这串菩提的一生很神奇。一开始随着一位弃婴顺江漂流,它的绿松石隔珠上便刻了“何意羡”三字。后来一度被遗忘,但随兄弟二人在弄堂落拓时,大有作为。至少是白轩逸深信不疑了好多年。
那时何意羡病魔缠身,朝不谋夕。全北平城的名医都束手无策,国外专家亦连连摇头的时候,一天夜里,巷子却来了一个赤脚医生,有点类似“癞头和尚”、“跛足道人”,说或有仙方可救尔弟。一看就是黑心的江湖骗子,装神弄鬼,造言生事。水穷山尽的哥哥却听了,试了,灵了。
这是何等的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他们临去又说《佛说较量数珠功德经》中开示:以菩提子佛珠念佛持咒,数诵一遍,其福无量。白轩逸从那以后日行一善,一善便记菩提上的“一个星子”,数十年如一日。
男孩子最飞扬浮躁的年纪,更很难去想白轩逸多么龙姿凤采的少年人,日日甘同苦行僧的道。
但他就是崇信,他来积善,去报给他。
后来,何意羡虽然也时不时恹恹的,却没有过那种不治之症了。
再后来,白轩逸弑兄,何意羡亲手崩断了这一串菩提。隆冬的夜晚,红艳艳的光填满了炉栅,颗颗佛珠跳入火中,哗栗剥落。火舌飞溅,何意羡的颈下是这样留了疤的。
而现在,何意羡撇过头不给他看,似乎用一种不堪回首的口气道:“还好意思找回来,好意思拿出来,想到我就气,你真是呆头鹅,败家子……”
讲的是当年白轩逸千金买下那颗“万应灵丹”的事。离家出走其实带够了钱,但那一下都花光了,后头才会那么难的。
白轩逸直到今天还死不悔改:“有用的。”
何意羡好像多昂然自若:“有什么用了?”
一个无疑骁悍的男性,这时却说出有些卑不足道的话:“天可怜见。”
“嗯嗯,上天可怜我。把你骗得都吃上斋了,我要是当时不绝食几天跟你闹,是不是你要营养不良死了啊?”何意羡愈发不看他,“我还听到那两骗子说我们两有红鸾天喜呢,怎么不灵验?”
伴着湖风,白轩逸无言拥了拥他的肩头。
“白轩逸你就是个貔貅,你放不出一个响屁!”何意羡冷笑,“什么破烂,值几个钱,送我你最少要每一个颗里面填满金子,以后我亡命天涯没有钱花了,还能抠出来兑点。或者吞了自杀,要碎碎的尖尖的才能划破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