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载不害真意(17)
何峙却笑:“早上我去找你的时候,你很有。”
何意羡简直是被架在火上烤,捏着那块奶糖,状似无事发生,道:“我意思是人家既然是来打抽丰的,我们割几块肉,给他送几张成绩单得了。这年头哪个领导没个政绩KPI么,大家相互体谅。”
何峙目光里带着某种叹息:“王笠就是我们送他的,否则你觉得他为什么突然被查?不大不小不打紧的一个贪官,够他交半年的差了。意羡,你不知道?”
何意羡明着撒谎:“没具体了解过。”
何峙道:“没了解过的案子为什么接?他的家人甚至付不起起诉费,你的代理费会近乎于无,你认为你刚入行,你在做法律援助?”
不啻一声惊雷,江老非常震异,拍下一颗棋子,语调严厉:“你接了王笠的案子?意羡,你可别成了人家手里的枪,尽干些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何意羡说:“您息怒,您听我说。白轩逸的父亲以前是最高院的首席大法官。后来虽然倒台了,也变植物人了,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的关系网还是盘综错节。我想着我们先礼后兵,假如他实在软硬不吃,那么这个耳光非打不可了。只是现在,不到火候还不要揭锅吧?”
刘院擦汗,江老坚否。何峙却语气转和,显得深思熟虑:“嗯,这一点我同意意羡的想法。所以我想过,就算你接了,也没关系。”
然后他微笑端出真正的想法:“如果白轩逸那么想送死的话。”
第24章 一滴何曾到九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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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番话尽,还没有散场的意思。何意羡知道江老不悦了,这个老头看似已敬庙堂而远之,其实掌控欲不比何峙弱,尤其是对自己的嫡系子孙们。但他今天偏懒得哄。至于何峙,更是巴掌夹枣,给他来了一番极致体验。
何意羡烦透了,借口去洗手间避难。出门惊悉隔壁是一干党政机关领导,都是市里的一二把手,何意羡被两个秘书拽进去陪了几杯。出来的时候,林启明检察长也跟着他,说去给你老师和江老敬个酒,我们单位新来一批毛头小青年,我怕他们捅娄子,提前登门赔个不是。
不同于刚刚调任到本市的法院刘院长,还需要时不时“特产外交”,林启明是他们的“老相识”了,不介意局早就吃残了,自己拉椅子就坐下来。然后叹气就跟对暗号似得,和刘院长互相埋怨地对视一眼,意义不明。江老已经彻底置身事外了,闭目像睡着了。
鉴于这一屋子都是佛门俗家弟子,场面上只茹素,何意羡加了几个绿叶菜,但又要了一份肉苁蓉乌鸡汤,亲自给每个人碗里舀了一勺,清汤。
刘院长一脸福相,林启明却是威猛相,光看容貌他就难伺候多了。果然,轮到了林启明,他把碗一带,笑道:“折煞了,可不敢!何大律师的哥哥,人家是北京屙下来的宝贝金疙瘩,来来,你坐着,我来!”
他们的兄弟关系,只有头部几个大佬知道。在群众眼里,两千万那个案子,只是为人民服务的检察官重拳出击,打击邪恶讼棍非常过瘾。而一个局里的人看这件事,简直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匪夷所思。一时间都搞不清楚何意羡的屁股歪了没有,哪能不让人起栗。
何意羡说:“白轩逸一个老石头生的小石头,林检察长跟块石头计较什么?秋后的蚂蚱蹦跶,过了这阵风,谁还把他当盘菜?”
林启明摇摇头,仍是不动筷子:“何律也太谦虚了。我看白副检察长党性政策性都强,法律业务也精深,难怪听说他快给一位副国的千金当东床了,真是慧眼识珠啊。”
何峙看了一眼埋头在吃的何意羡,等了他一会没接话,何峙才说:“认识多少年了,还来这招敲山震虎。意羡的品性你还不知道?你自罚三杯吧。”
林启明也不虚客套:“老何,真喝不动了。喝不动是一方面,主要是他哥那三板斧砍得我都有点懵。老何,老刘,江老您今天也在这坐镇,你们也给说道说道,评评理吧。他周一到的岗,这前后还没有一礼拜吧?群众都到窗口写表扬信啦,‘改革开放以来一个硕果仅存的海瑞’!”
何意羡夹了块肉:“买营销了吧。”
林启明没被打断,脸本来就黑,更气得黑里发红:“还有啊,‘弊绝风清御史吏,傲雪凌霜白轩逸’,你们听着起腻不起腻?这是啥啊,这是人家的锦旗呀!送错到我办公室啦,一个副的,送到我检察长办公室呀!这是什么居心?这谁晚上还睡得着觉?”
他平常挺温和的,但人一被触碰到自身利益就原形毕露。何峙接了他几句腔,林启明竹筒倒豆子全说了。说大家一致认为按照白轩逸这个标准,全国科级以上干部迟早都会被他撸秃噜皮。今天晚上临时召开党组扩大会议最终决定,不能干坐在这放闷屁,要把一切反动派扼杀在摇篮里。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他们不信白轩逸就没有污点,纠集出来上报中央,立案侦查,一次举报不到位就搞人海战术,搞烂他搞臭他,搞到他懂规矩为止。
他有多恨白轩逸,以至于对于衣食父母大金主何意羡,林启明都有些恨屋及乌了。林启明吨吨吨蛮喝一通,豪气地把酒杯一放,就对着何意羡,抬了抬。
中国的酒桌,上位者显示自己权力的时刻,杯酒释忤怨,这句话在满清的遗老遗少文化里太行得通了。若非白轩逸的缘故,往日林启明绝不敢这样的,尤其还是何峙在场的时候。
但第二杯,何峙就给他替了。奈何林启明怨念太大了,又猛一下喝多了,晕乎乎地说:“老何……扶贫还扶到酒桌上来啦?”
何意羡要一饮而尽,何峙却直接挡了:“别,要出事的。”
何意羡换过骨髓,因为得过白血病。白血病的后遗症之一,是骨髓造血功能受到抑制。白细胞减少降低抵抗力,让他容易发生感染,红细胞减少会导致他有时缺氧贫血。而血小板降低,意味着各种出血的可能性增多,他的胃又极脆弱。
但见何峙越护犊子,林启明就越来气。将一张纸拍在圆桌上,转到何意羡面前。何意羡看了一眼,不是林启明的字迹,两笔蛤蟆字,扭曲得很,估计也是哪个怨愤难填的人边醉边写的。
但写的东西让他无比惊骇——白轩逸的确不是完全无疵的,那件事如果呈报上去,白轩逸这一辈子,恐怕很难解脱掉了。
何峙在说:“老林,我和你碰三杯。”
林启明道:“既然出这个头,要喝就喝个满贯。三三得九,九杯你敢不敢?”
何峙笑了笑,做了个请的手势。
酒桌本就是闹剧。人生亦是如此。活脱脱一出悲喜剧。何意羡忽然笑道:“林检察长,您这杯酒一半是衣服喝的。我喝酒比较文雅,至于九杯有没有,您说了算。”
然后他取了果饮里的一根吸管,插进白酒瓶里,喝汽水一样。将一整瓶高度白酒霎时喝光,且神情自若,连换个气的功夫都没有,就换下一瓶了。
刘院长咋舌,江老眼睁一线,何峙神色不明。
当事人林启明更不知道自己竟有这样天大的,天上有地上无的面子,一时间光顾着惊骇失色,反应过来,忙踉跄扑去拦住何意羡:“老弟,老弟我错了,你可别杀了老哥……”
何意羡趁人来到身边,把那纸诉状摸过来,团巴团巴塞到口袋。一边亲热地揽住对方,他说我哥不懂事,这杯酒算他的,您抬抬手,让这王八蛋软点着陆。
第25章 海神失却夜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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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心上豁得出去,但行动上做得不够彻底,这是很多人失败的原因。
何意羡显然不在其列,趁酒劲还没上来,他就去隔壁桌轮了一圈。能当律师的,素质都不低,这种时候单纯靠个人能力拉开距离弯道超车,很不现实,所以酒场百态就是很多律师入世的途径,是案源的管道,更是自保或进攻的手段。而何意羡专修过这套,踩着几箱白酒,一劝二饮总关情,三腔共鸣,四角俱全。
天昏地暗。何意羡伏在洗手间吐的时候,胃有多痛,恨不得一把火把这个世界烧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