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载不害真意(113)
何意羡也想过现在就去自首,但是他即便不是个好人,也不是坏人里最坏的那类。小何律师,作为这个城市身价最高胜诉率也最高的刑事辩护律师之一,只是经常主导着一些,金钱游戏。
欲望犹如一头狮子吞噬人心,何意羡也沉沦过一阵,也就一阵。可能是因为,儿时已经体味过平淡的幸福。十四羞颜未尝开,低头千唤不一回。十五为君始展眉,愿与君同尘与灰。一生的志向就到齐一齐和哥哥的小家为止了。以前隔壁有个大婶,喜欢给小何意羡投喂,何意羡旁的事记不得了,就记得大红枣,黄枇杷,腊汁浇了咸香的糍粑,还有婶子和她男人爱生多少生多少,装了几个箩筐都装不下。是故余生再如何遍身绫罗,金山不会折其腰。
所以,他和何峙同谋的那些,都说出来,说破了天,判何峙个死缓。热知识,在中国,死缓等于活命。这不符合何意羡的预期。遑论他随便一点小动作,便可能导致整个证据链的崩溃,最后纸面服刑一下下咯。
所以,不搞出点大新闻就指望上头来收,那只能说你太不懂官性了。一个国家机构,既是利维坦,贝希摩斯般的巨大笨重之物,也是由数不清零件拼凑、无数轴承运转的单位。都是要“油”去润的。所以,要无能的清官还是有能的贪官?何峙能这么搞“经济”,不管是对哪一方都是在野的好官,没人不喜欢把蛋糕做大的人。他们名公巨卿,达官贵人的性命又无忧,中央不介意与黑色共生,放心让他去主宰地下世界。
人世上的毒蛇好多种,那么多条,何意羡不能保证以后只剩白轩逸一个人的时候,哪一条会突然冒出来咬他一口。但是必须不能是何峙。
两眼望天,努力思索。天空繁星密布,天好高啊,像个大盖碗把何意羡捂死了。但何意羡非觉得他能做到。不为了这个,他还活个什么劲啊?
所以当柯翎告诉他,有人在郊野见过一个裹着草叶满身是血的“活死人”,云烨可能没死的时候,何意羡毫不迟疑跳机了,用平生最快的速度打火挂挡,转眼就把自己的跑车开成了贴地火箭。去什么狗屁北京。
何意羡以为警方多少有点调查眉目,最不济的举头三尺有监控,谁知放眼朝野,尽是酒囊饭袋。
何意羡站在路边打个电话,二次确认:“柯警官,你觉得云烨还活着,是来自你这些年的办案经验,还是来自你一贯以来的直觉?”
柯翎给出的解释听了让人简直昏倒:“哦哦,何律师我跟您讲,我从小到大就爱看推理小说,从古典到本格,又从社会派到新本格,不管是欧美还是日本的作品,我都爱看。高中和大学呢,也一直都是学校推理协会的会长,还在杂志上发表过几个短篇。可是参加工作以后呢,才发现很多时候不是靠推理。但我不是说推理不重要……”
何意羡尽量知书达理:“我不是很明白你在说什么,你自己最好知道。”
结束通话,何意羡感觉胸中堵得厉害,揉了揉发酸的肩膀。忽然下腹部丝丝拉拉的疼,如同肚子里养了一窝蛇。何意羡这才想到没吃晚饭,几步之外就是一家小吃店,灌点汤汤水水应该不会这么难受。
可是太疼了,他只能扶着电线杆不大好看地蹲下来,先缓一会。他穿着紧身的西装马甲,这姿势过于奇怪。
何意羡没得病时就是效率至上的人,像他这样珍惜时间的,哪怕智商只有八十,天生也就是要做赢家。如今更是不能浪费一分一秒,浪费不起,何意羡在脑子飞速想对策,画思维导图,以一个点为中心,向四周不断延伸出互斥的分类。每个小类都是搞垮何峙的法子。
何意羡想到一件办一件,抓着手机的手疼得颤个不休,声音竟然还是十分稳的,如在法庭:“听着妙妙,你立刻去做三件事。第一,叫中策集团的财务赶紧找银行,问一下法院冻结账号他们依据的案号是多少,以及要冻结的金额大不大;第二,查到案号后马上找这几个案号的申请人是谁;第三,弄到申请人的名单之后,去与交易中心投资人名录一条条比对,看看一共多少人在不在里面——动作要快!”
这是个新案子。何意羡暂时挂了外资所的名,不能亲自出庭,但是黄妙妙接的,他在背后操手。民事案件,对面不是检察官是律师,打的是鼎盛律师事务所——就要和前东家互㨃。鼎盛原告,黄妙妙(何意羡)这边被告。
案情不复杂,就是前两年经济过热的时候,中策集团设立了一个现货交易平台,但是国家调控政策一下来价格大跳水,投资人亏得鸡飞蛋打。中策集团发现这样下去绝对有风险,决定逐步关停,投资者不干了,串联起来维权,请鼎盛打官司。鼎盛那边也有意思,代理十几个小投资人起诉了十几个案子,指派了十几个不同的律师,赌的是中策集团遭不住这么多人诉讼的压力,会割点肉下来摆平。
作风如此粗放,看得出来不是很上心,何峙不是个亲操井臼的人,恐怕没过问过。何意羡马上看到了钻空子的机会。律师团队众口不一,有的说投资者和交易中心是委托理财,有的说是买卖合同关系,有的说是欺诈,何意羡眼里那几份诉状写得像垃圾一样,上了法庭他必然依次一个个驳了回去。
而今天,他们被通知诉前财产保全了。通俗讲,就是原告请求人民法院及时保全可能被转移的财产的权利,把被告的财产给查封了。这就是逼人在权衡利弊后,大多数会和解,节省了时间,也顺利解决了纠纷。但是原告需要提供一定的财产担保,而且要在三十个工作日内提起诉讼。也就是说,一旦申请财产保全,诉讼必然会发生,并且对方是铆足了劲要搞你了。
鼎盛那边玩了票大的,如果撤诉或者败诉,成本竹篮打水。并且这些投资者的情况全然一致,只要能赢一个案子,拿到一份判决书,别的的基本上都会被吓阻回去,法院也不会再做出其他的判决。
何意羡跟这些人打对家,打算等他们极其英勇地跳进了自己挖的坑里,一网打尽。十个案子加起来就要超过七位数了,钱是小事,事务所名誉大损是关键,这一棍子能扫到太多人了。
只是开胃小菜,何意羡辞职的时候,带走了一些关键性的详实证据,他必要时会提起诉讼。
前阵不就有一个顶级律所,据传因为出具法律意见书中未尽到相应的勤勉尽责义务,而可能遭至巨额连带责任一事,向高院发了一封求救信吗?何意羡设计中那就是鼎盛的未来,陷入倒闭危机,进入破产程序。他更要何峙的一些盟友们,没晕装晕的,决心沉船撤退。
何意羡说:“有人跪下来求你你都坚决拒绝调解,听懂了吗?”
黄妙妙着急,在学校里受的教育是要依法办事、要以理服人,似乎到何意羡手底下还没适应他的风格:“何律师您能再说一次吗,说慢点,我,我还没记下来……对了证据真实性核实了吗?集团法务部明天上午才会核实的。”
“还核实个姥姥,对方提交的证据有百分之八十没用的玩意,把证据十七、三十六抽掉,别的没证据有用了。你把这个证据目录重新做好后,一式三份打印好。把案卷仔细研究一下,代理词你来写……算了我自己写。”
何意羡蹲都蹲不住了,一只手屈着撑地,怀疑她这个懵的态度是存心膈应自己:“我刚才翻一翻就知道,你现在脑子里还是一团糨糊,基本的法律关系都没搞清楚?你是裹小脑了吗?”
“对不起、对不起!”黄妙妙一个下午光顾着百度求医问药了,她想委婉点让何意羡别太累了,“何律师,我觉得咱们是不是别这么激进,毕竟,您、您上过民庭吗?”
“我没上过民庭,我没学过民法?”
“可是……”
“别他妈废屁话。这个案子你每天给我打法院电话,你怎么催命,就怎么催开庭,不开你就带几个人从立案窗口翻进去,把立案法官给揍了,懂吗?他们鼎盛毕竟也是几十号人,总有个脑筋清楚的吧。我看不以快打快,就可能一看势头不妙,全部撤了诉。防止连打了几个案子,一份判决书都没有拿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