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宅十余亩(96)
确定郁容真的不是自家侄子,本已绝望的刘根生及其子,激动得险些没哭了出来。
遂见到了只有小名、叫小宝的小孩儿, 其面色萎黄、肌体羸瘦,露在衣服外的皮肤上疥疮痈肿十分显眼,只凭肉眼,望诊这一番,郁容心中便有了数,可能是乳食不当或者寄生虫感染,导致小儿代谢异常,进而形成疳证。
能这么肯定,也是因为在物质水平与医疗条件皆有限的时代,疳证与痘证、惊风、痧证,是儿科最常见的几大要证恶候。
疳者,营养不良。考虑到刘根生一家的生活环境,郁容对这小孩的病源、病机等推断了个七七八八。
具体问题当然还得仔细辩证。这叫小宝的孩子,明显不单纯是简单的营养不良。
“容哥,他是不是跟你长得挺像?”
闲极无聊的聂暄,跑来看郁容治病,自发帮忙递个小物件什么的。他打量了一番小孩的面貌,压低着嗓音,凑在年轻大夫耳畔低语。
郁容微顿,也跟着端详小病人的长相。
或可能是不怎么经常照镜子,他没太在意这小孩与自己有多少相像的问题。
此时细观,五官轮廓什么的确实有种熟悉感。
难怪聂暄之前会误认。
郁容想到聂昕之精心为自己补苴“身世”一事。
从这刘根生爷孙三代的相貌看,成为他“生父”的那个郁大宝,想必在外形上真的与自己相似之极,或者应该说,自己长得像已故之人。
稍有些许感慨,倒没什么特别的想法,这世间巧合的人与事从来都不少。
郁容没跟聂暄闲话,敛起多余的想法,认真给小孩儿看起病。
观其整体状态,再望舌头与指纹,遂问起站在下方、神态间尽是小心的刘根生,关于小病人的详细情况,遂是切脉,再行按压等多种诊断手法。
郁容不自觉地凝眉,看向刘根生,说:“小宝饮食不当,腹内又有蛔虫作祟,以至泄泻不止,病情有些严重。”
按照当前的医疗状况,其实是很严重了。
饮食的问题,引发营养不良只是一个方面,小孩泄泻频度,约莫一初时没受重视,损阴于内,乃至耗伤津液,及阳脱于外,久而久之,便形成了“虚脱”证,是为气血严重耗损。
小宝的情况再拖延下去,亡阴亡阳,重者昏迷,乃至生命都有危险。
好在不是没有救治的办法,针对脱证予以急救,挽阴救逆、回阳固脱,对如何治好小孩,郁容心里有数,嘴上没说得特别仔细,免得吓坏了□□。
便是如此,刘根生听了,仍紧张不已:“这、这可咋办?”
郁容道:“我先给施个针,回头给开几个方子,”思及这家子的现实情况,直说,“这儿有现成的药材,等等我配上了几服药,你们拿去煎汤。”语气放缓,微带叹息,“小宝之病虽有几分严重,并非不可解,问题的根源却在于饮食上,日后……”
顿了顿,有些不知怎么说。
小宝的急症就算治好了,之后需得精心调理,才能慢慢变得健壮。
可刘根生一家是罪奴,生活环境与物质水平严重受限,条件就那样,一家子的温饱都成问题,哪能讲究太多?否则能给小孩吃好的,又如何舍不得,何至于因着饮食不当,导致疳证,进而并发多种疾病。
事实上小宝的情况并非个例,这个时代小儿夭折多,自不是没有原因的。
按捺下种种想法,郁容斟酌了一下,道:“饮食问题,等将小宝治好了,我再细细与你们说。”
人参什么的贫苦人家吃不起,好在不是灾荒年,山间野地里有许多野菜,若非常见的那几种,许多人都不会吃。如能合理用于食疗,配合点如龙胆草这类常见的野生药草,等刘氏.父子回去官窑,或也能应付小宝后续的调理问题。
刘根生父子满口皆是感激。
郁容微摇摇头,不再耽误时间,忙活了起来,为给小宝施针作起准备,毕竟是才几岁大的小孩儿,有时候难免会闹腾。
也是考虑到小孩年龄小,便以短毫针刺耳穴。
一方面针扎在耳朵,病人看不到,感觉就没那么“可怕”;另一方面短毫针针细体微,不伤正气,适宜给小儿扎针。
取耳穴下屏尖、心、肺等,短毫针轻刺其上,留针半个时辰以上。
脱证属危急重症,针刺是为急救之法,可以回阳固脱。
给小孩儿扎针之后,郁容取出笔墨等写起了方子,□□不识字,他们看不懂方子,不过本也不是写给这二人的。
作为医者,每每救治一个病人,需得记录医案,郁容习惯性地留存自己开过的所有药方。
等过了半个时辰,郁容便拿着自己写的方子,去临时制药房,取制药剩余的药材,生脉散合参附汤,人参补元气、附子逆阳固脱,麦冬、白芍等益气养阴。
郁容分别只抓了一剂的药。
峻猛之药不宜多服,尤其是参附汤乃救急之用,一旦小孩的情况有所好转,当即换用性效温和的药。
再则,小宝的疳证亦有肠积蛔虫之故,山道年蒿这儿没有,便直接取用储物格里尚余存的使君子。
且,使君子走的是脾胃二经,除了杀虫,也有健脾消积,治疗泻痢的功效,最适宜小宝的情况。
不过,小孩儿现在的身体虚极,救阴逆阳是最急,“打虫”一事可等两剂汤药喝了,元气回转了再开始。
治病治彻底。
郁容想到了小宝身上的疥疮痈肿,不由得盘算起该用哪些药膏,效果好、药性却温和一点的,毕竟小孩不同于大人,是为稚阴稚阳之体,用药讲究轻灵,药量不宜过大。
嘎吱,嘎吱。
郁容回神,就听到像老鼠窸窸窣窣吃东西的声音,不经意地循声看去,只见聂暄拿起一颗使君子当零嘴吃,顿时黑线了。
这家伙,胆子也忒大了,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随手拿着就吃!
聂暄看到郁容无语的样子,猜出了他的想法,解释了一句:“我知道这叫索子果的,在岭南有食铺炒这种干果子仁,售给过路客人吃。我曾尝过几颗,挺喜欢这果子的味儿,不承想生吃也别具风味。”
郁容默了,遂是摇头:“拿使君子当小食卖,若非无知,就是昧着良心赚黑心钱的不良商家。”说着,拿起木盖,盖在放了好几十枚使君子的瓷盂上,说明,“此物有小毒,食用不当,小心中毒。”
聂暄吃惊:“不会吧?”
嘴上这么说,本能却相信了对方的说法,吓得他赶紧端起热茶就想喝一口“洗洗”胃。
郁容下意识地伸手,嘴上同时出声阻止:“千万别喝,使君子忌热茶。”
使君子毒性不大,成人便是生吃个一两颗,一般也无大碍——当然肚子里有虫的例外,估计会腹痛跑茅厕了——却是忌用热茶,否则就可能出现晕眩、呃逆,乃至呕吐等不良反应。
聂暄闻言,手上一抖,本又是咳证在身,一个着急,就连咳了好几声,茶盏端不稳,汤水遂洒了出来,好巧不巧地溅落到了郁容的手腕上。
郁容没在意。
聂暄却是惊了一把,手忙脚乱地放下茶盏,执起大袖,虚握着年轻大夫的手,便要给他擦拭:“咳咳,真是对不住啊容哥,这茶刚倒的,可是烫着了?”
郁容好笑着摇头。
这家伙,毛手毛脚、一惊一乍的,跟兄长还真是两个极端。
聂暄叹了声:“要是被老大看到了,肯定不打死我。”
郁容失笑,顺势抽回手:“麻烦阳煦兄了,”口中转而说着,“兄长哪里……”
“你们在作甚?”
低沉的男声不辩喜怒。
聂暄咳嗽了几声,虚弱地喊:“老大。”
郁容没多想,听到了问题,便笑着跟聂昕之说:“没什么,茶汤洒了,阳煦兄好心替我擦了手。”
聂暄当即低呼:“容哥……”
郁容疑惑地侧首看过去,病弱的青年一脸绝望的表情——好罢,“绝望”的说法过于夸张了,反正是有些一言难尽的样子。
聂昕之这时出声了:“聂暄,出来。”
聂暄不情不愿地挪开了脚步。
郁容眨了眨眼,无意识地端起自己的茶杯,揭开盖子低头喝了一口。
清淡微苦的莲心茶滑入腹中。
便闻,院子里传出一声“惨叫”。
“吾命休矣,容哥快救救我。”
郁容吓了一跳,当是出了什么事,忙搁下了茶水,起身跑出了房间。
聂暄围着院子窜上蹿下地乱跑,身法挺灵巧,倒是一点儿看不出身子骨差。
他一边躲着追打之人,一边口呼着救命。
“追打之人”聂昕之没有像猴儿似地跑,许是练过什么精妙的步法,看着闲庭漫步,眨眼之间就追上了没头苍蝇似地乱窜着的胞弟,只见其手臂微动……
聂暄便是一阵嗷嗷痛叫。
郁容有一瞬的迷茫,遂定睛细看,原来聂昕之手里拿着一根……竹丝条?
这……
蓦然让人忆起了遥远的画面,在老家农村,很多家长教育孩子时,经常上手就是一顿“竹丝炒肉”。
总算意识到眼前上演的是哪一出戏了。
郁容默默无语,突然有些许的心累。
看那兄弟俩的互动,一点儿没觉得像是大家长在教育小孩子。脑子里只有一句话——
智障少年欢乐多!
郁容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
为啥自己有一股冲动,想也拿个竹丝条或者其他什么的,给那两个一人一顿“竹丝炒肉”!
1.8
面无表情地观看着眼前鸡飞狗跳的场景, 郁容默默做着心理建设。
暴躁不好,不好。
摇头, 脚下一转, 也没回房间了,顺着檐廊,他往院外走去。
有时间看某对神经病兄弟发癫, 不如再去看他的病人罢!
汤药交给一名郎卫帮着煎,算时间火候应是够了。
峻猛之剂,郁容得看着小病人服食才好放心。
尽管是亲自所抓的药材,他对自己在剂量上的把握还是挺自信的,但小儿用药, 再如何慎重也不为过。
等小宝服了汤药,确定没什么意外情况, 郁容马不停蹄地赶去了周昉祯歇脚的客店。
决定于旵城落脚暂歇几日时, 他曾邀请过这位友人一起住的,可惜遭到了婉拒。
不过周昉祯也没坚持不接受帮助,囊中实在羞涩,直接就开了口, 要借些银钱。
郁容大方得很,从聂昕之的口袋里掏了一锭银子借给了他。
忆起“云梦仙子”一事, 他不由得暗暗在想, 周兄大概是觉得丢脸,至少是不好意思,所以一个人跑客店住了吧?
想想确实困窘。
郁容便也没强求。
周兄一个人待着, 冷静冷静也好,反正银钱充足,食宿不成问题,只要不会一时想不开,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来,无需别人瞎操心。
即便是朋友,也不好过分插手对方的私事,对方一旦若有急需,能及时施以援手就可以了。
不承想,到了客店,尚未见到周兄,就遇到了求医之人。
“我家夫人动了胎气,求大夫救救她。”
是个小厮,神色特别着急的样子。
郁容下意识地想问病人的情况,忽而反应过来,自己好像还没名气大到走在路上所有人认得吧?
经历过乱七八糟的种种,尤其适才不久遇到的“认亲”之事,再怎么傻白甜的性格,也难免变得多疑,一瞬间便警惕了起来,脑洞随之大开,全是阴谋论。
下一刻小厮的说法略微打消了他的怀疑。
原来“夫人”就借宿在的客人。
因着周昉祯住在这儿,郁容没少来这家客店,掌柜与跑堂,甚至几名久住的客人,皆知晓他是大夫。
如此,有人需要看大夫的,得到店家提点,倒也正常。
有人拦路求医,就算心存疑虑,郁容作为一名医者,不可能袖手不管。
该提防的提防,好歹有身手了得的郎卫跟着做保镖呢。
给病人看诊则是第一要务,尤其对方是孕妇,如果真的动了胎气,情况危急的,有生命之险也说不准。
便跟着小厮,去了客店后院,靠西侧是专供“贵客”的上等客房。
到了地方,除了“夫人”,几名小厮守在门外,屋里两个女使伺候在床边,还有一名看着特焦急的白胖微须的中年男人——外形与谢东官几许相像,气质却多了一种“油腻腻”的意味。
“你这个大夫是怎么当的,磨磨蹭蹭,我儿子万一出了事,你担得起来吗?”男人见到郁容劈头盖脸就是一通指责。
郁容:“……”
哪来的奇葩?
不等他出声辩言,忠心耿耿保护他的郎卫厉声呵斥:“放肆,公子岂是你等侮骂的?”
男人被梗了一下,到底气势弱了,嘟囔了一句:“还不是你们来得太慢……”
这时,半落的床幔后,一道轻柔的嗓音低低地响起:“官人,”带着隐忍,几许的楚楚可怜,“妾觉得难受得很……”
男人像是被提醒了,总算收起了所有脾气,语气透着颐指气使:“快给她看看。”
郁容懒得搭理这货色,若非足够敬业,怕早掉头就走了。
直接走近床,他温声出言:“夫人哪里不适,可否告知在下?”
“夫人”好像挺痛苦的,语气却是温温和和的,极有礼貌:“适才官人只是着急了,说话有些冲,冒犯了大夫,还请莫要见怪。”
被说的男人喊道:“夫人。”
郁容不想在繁琐之事上纠结,摇了摇头,直道:“病情不宜耽搁,夫人若是不介意,容在下先给切个脉如何?”
“夫人”这回没应声,似是迟疑。
她的丈夫在一旁像只苍蝇似的,略烦人:“切就快切。”
仍旧没理会他,郁容耐心等着,少刻,床上的女子像是下定决心,一只手探出了帐幔,锦绣衣袖口隐约露出一小截莹白如玉的手腕。
年轻大夫取了薄纱,隔着一层布帕,给女患者脉诊。
“怎么样,没问题吧?”
忽略耳边嗡嗡,郁容眉目微凝,神色渐渐严肃。
胖子也不是不懂察言观色,见状,急得左右来回踱步,半晌见他没反应,憋不住了:“能不能快点?”紧张得叨叨个不停,“我儿子肯定没事!”
郁容松开给病人切脉的手,抬目看了胖子一眼:“尊夫人并无大恙。”
胖子喜形于色,遂是神色一滞,意识到这位年轻大夫的说法略有微妙,便是瞪大眼:“那我儿子呢?”
儿子什么的……
郁容瞥向床幔之后,看不清面容的“夫人”,犹豫了一下,到底委婉地说:“这位……夫人,原就未曾有孕。”
胖子一愣,下意识地叫道:“怎么可能!”
郁容没吱声,默默地收拾着自己的心绪。
反应了好一会儿的男人,怒色冲到他跟前,被郎卫及时挡着,他叫嚣道:“哪里来的庸医,敢在老子跟前胡说八道!”
郁容神色淡淡,目光投向床上:“我有没有胡说八道,这位何不亲自问一问尊夫人?”
胖子瞪着眼。
郁容替他问了,语气平静,轻问:“夫人你真的有喜在身吗?”
真有喜才见鬼了。
就问,一名男性如何怀孕的?
——没错,经由郁容反复确认,床上那位据说动了胎气的“夫人”,是男性。
1.8
正常情况下, 男女的脉象是有不小的区别,正所谓男子以阳为主, 女子则阴有余。
大夫在给病患切脉时, 主要是取寸口脉诊断的。
而寸口分寸、关、尺三部。
寸阳尺阴,故而男性常尺脉弱、寸脉盛;女性则相反,是为尺盛寸微。
同时, 脉分左右,譬如左寸主心、右寸候肺,左脉主表,右脉主里,等等, 大夫脉诊,需对左右手都进行切脉。
左为阳之用, 右是阴之用, 左血右气,便有了“左大顺男、右大顺女”之说法。
说起来,床上这位“夫人”的脉象确实有几分奇异,不在“正常情况”下。
其两尺之脉, 盛于寸,是为“女脉”。
再则, 其脉圆滑, 如盘中走珠,就是所谓的“滑脉”了。
这样的脉象,在其面目被遮挡着看不清, 只能看到一双手的情况下,在提前告知对方是“夫人”,甚至已怀孕的情况下,大夫会误诊几乎是理所当然的事了。
毕竟男女在脉象上有异,非是经络有别,阴阳及其盛衰不同罢了。
而辩证讲究望闻问切,哪一方面信息有误,皆有可能影响到大夫对病情的正确判断。
郁容一开始也被迷惑了,甚者没在第一时间发觉到“夫人”的真实性别,只是参照对方动胎气的说法,又问了“夫人”的感受,再三辨别,发觉跟脉象表现得不一致。
遂起了疑惑之心。
然后注意到“夫人”的手,纤纤十指、莹白如玉,十分漂亮,却……直观让郁容觉得那是一双属于男人的手。
——谁让他在穿越前,有个“女装大佬”的二表哥,被戏耍了几回后,练就了一双通过观看手部特征、分辨是男是女的“火眼金睛”。
这些年,遭遇各种奇葩的人与事,郁容的心理素质是越来越强悍了,一旦心生怀疑,当即转换了思维,仔细又仔细,终是确定夫人就是男的。
既然是男的,为什么会是“女脉”?
显而易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