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宅十余亩(65)
聂昕之淡然回答:“同用。”
郁容问清楚汤里具体放的东西,便道:“石斛滋阴,杞子壮阳,这二者搭配挺合适的。可以再放两片人参饮片,滋补身体,也好回复这几天损耗的元气,加些甘草,益气又能和中药性……就够了。”
无需放太多药材,原也不是生病,二十郎当的身强体壮,若在寻常时,弄什么药膳滋阴补阳的根本就没必要。
确实是大家前段时间累过头了,昨晚……咳,闹得有些过了火。该补的得补,无需忌讳。
分喝了一盅药膳,又小睡了半天。
感觉到缓过劲了的郁容,没再窝在房里浪费大好光阴。
霍乱之疫,他知道没事了,却不可能对一众人断言。就算温病者们俱数痊愈了,杂七杂八的各种要忙的事还不少。
照目前态势,计划一众国医再留候半个月,确定再无一名感染者,才能放心解除警戒。
无论聂昕之,还是郁容,跟大家一样,暂且不能离开。
聂昕之带着逆鸧卫主持大局不必提。
郁容白天或继续制备避瘟丹,或给温病者挨次“复诊”,到了晚上,又得整理、誊抄系统的资料……还有正常的夜生活,不可或缺。
“你想要自己开书坊?”
听到郁容惊讶的问话,周昉祯忙解释:“不是开书坊,是私人刻书,也能请书坊印制、售卖。”
郁容了然,转而想起什么,问:“不是有书坊刻书吗?私人刻书挺麻烦的吧。”
周昉祯面有难色。
“我说的不对?”郁容见他神色古怪,不确定道,“再说,你们周家的书院,应该有合作的书坊?”
周昉祯叹了声:“书坊拒绝刻印我的书。”
郁容愣了愣,陡地想起这人的文笔……咳!
所以,“投稿出版”一道走不通,决心“自费出书”了?
真是……
“周兄好志向。”
“惭愧。”周昉祯倒是有几分自知之明,话锋忽而一转,“为此,我有个不情之请。”
郁容有些意外:“我能帮上什么吗?”
周昉祯郑重点头:“我想请小郁大夫写几篇文章。”
诶?
周昉祯念念叨叨地解释起,他所谓的“私人刻书”具体意思。
郁容听了,十分惊奇。
其构想不就是旻朝版的学术期刊吗?
这家伙,看着有些不靠谱,思想还真挺奔放的。
“……小郁大夫以为如何?”
“不错是不错,”郁容纠结,“我的文章却是难登大雅之堂。”
“小郁大夫何必妄自菲薄……”
见郁容意动,周昉祯当即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
说起了这“学术期刊”的意义,又高度赞美了郁容的医术,相信他发表了文章,一定会如何如何……
恨不得拍着胸脯表示一万个没问题。
郁容听着听着,倒是起了意念:“如此,我且试一试?”
正好,他一直惦记着要写救逆产的小论文,之所以到现在没付诸实施,不过是……
担心没有书坊愿意接受他的“投稿”咳!
1.7
等了解到更多的, 关于周昉祯私人刻书的计划后,郁容又觉得不确定了。
尽管是“学术期刊”这种旻朝尚未出现过的“高大上”形式, 按当前之情势, 一开始大概只有他们俩写的文章。
那么问题来了。
以他俩的文笔,写出来的东西……会有人看吗?
就算是私人刻书,也得讲究利润吧, 万一发行了没人买,不就纯粹是倒贴钱,又费心费力做白工的行为?
想到这些现实问题,郁容忍不住泼起了冷水:“周兄的设想无可挑剔,只是……”犹疑了一下下, 到底说出口了,“素闻私人刻书耗资颇巨。”
就差直问这人有没有钱了。
周昉祯成竹在胸:“书资一事, 自有谢大东家应援。”
“谢大东家?”郁容不确定地问, “是……谢先生?”
周昉祯扯起嘴角:“正是,谢大东家善心可嘉,表示会大援私人刻书一事。”
郁容默了。
这家伙还真是……
说起来,周昉祯的性格, 其实挺不错的,不像其面相给人感觉的那样阴鸷。
但不错归不错, 大抵是出身不一般, 对谢东官这样市侩气十足的行商,明显有些看不上的。
现在,居然一口一个“谢大东家”……现实啊!
不知道是不是郁容表露出的异样太过明显了, 周昉祯不自在地掩嘴轻咳,语气微弱:“小郁大夫可知‘东林西谢’?”
郁容摇头。他只晓得“南帝北丐”……哪里不对?
“我也没听过。”
郁容:“……”
意识到自己的说法有歧义,周昉祯连忙解释:“现在知道了,在堰海最出名的两大商户即‘东林西谢’,谢大东家就是‘西谢’的当家。”
“原来谢先生这么厉害?”
郁容十分惊讶,回忆了一把谢东官的种种作为,实在难以相信。
其实他挺喜欢那位胖子客商的,只是,对比一下颇有几分光风霁月之感的匡大东家,谢东官表面看起来也太……小家子气了。
别的不提,作为地方豪富,他身边不跟个什么小厮也就罢了,使用的代步工具,老马老得仿佛只剩最后一口气,马车又小又破,着实不符合“东林西谢”这一听就不明觉厉高大上的名头啊!
撇开表象,郁容觉得谢东官其人,看似狡诈但心存仁善,胆小怕事同时不乏义勇之气,人品没得说。
周昉祯点头道:“人不可貌相,我之前倒是着相了。”
郁容闻言忍俊不禁。
突然觉得,这一趟出门,尽管遭遇了种种不好的事、恶心至极的人,但能于萍水相逢之间,结识这位心志高远的山长之子,以及内外不符、言行不一的胖子客商……不啻为一桩奇缘妙事。
“那便说定了。”说罢了谢东官,周昉祯将话题转移回到了私人刻书一事上,“小郁大夫你慢慢琢磨,待回到新安府,届时我必将登门拜访,顺道取书稿。”
郁容哑然了半晌,暗叹了一口气,下定决心:“必不负周兄之美意。”
反正,照系统的任务,他迟早得迈出这一步,文笔这东西,总能慢慢练出来。连周兄这么差的文笔,都敢出书并有立言之志,他又如何畏手畏脚?再不济,还有他家文采斐然的兄长,寻求帮忙也是可以的。
谈妥了刻书一事,周昉祯没急着离开,坐在旁边捂着嘴,一副沉思之态。
郁容收拾完了手上的活,偏头就看到对方这副样子,不由好笑,问:“周兄还有疑虑?”
周昉祯回过神,语气犹豫:“既是私人刻书,是否得用别号?”
郁容一下子被提醒了,发表文章的话,用自己的名字确实挺不好意思的感觉,用“别号”就跟在现代网络上披马甲一样,写得不好也没那么羞耻感。
周昉祯继续道:“我本名为红,外族家复姓东方,原想别号取二者……”
刚觉得渴了的郁容,拿起茶盏喝了口清茶,水还没咽下去,猛地被呛到了。
周昉祯关切地问:“小郁大夫可是身体不适?乍见秋凉,易外感寒邪……”
咳了好几声,郁容总算平复了过来,忙道:“只是不小心呛了水,”遂是面色复杂,“周兄打算取号……”难以启齿,“东方红?”
周昉祯当即转移了注意力,叹息了一声:“怕是不宜。”
确实不适合,太“出戏”了有没有。郁容暗道,口中不解:“如何不宜?”
周昉祯含蓄说明:“红见东方,”自顾自摇头,“不妥不妥。”
郁容稍作思索。
红见东方……指代太阳?或者,破晓?
想到聂家子弟取名从日字,好像确实有点不妥当。
其实在旻国民间,取名或用词,不像前朝那样动辄犯忌讳什么的,不过个别用词,还是得注意。
譬如东方红,意义非同寻常,确实不宜做别号。
郁容撇开脸,忍不住偷笑。
“……便告辞了。”
诶?
周兄怎么突然就要走了?他还想知道对方到底准备取什么别号呢?
郁容压下嘴角,回头看去,这才发现天赋技能为神出鬼没的男人,不知何时进屋了。
周昉祯和谢东官有一个极为相像的特质,便是对聂昕之都有一种莫名的畏惧。
郁容心知这一点,也不为难他,起身相送:“周兄慢走。”
周昉祯拱手:“还请小郁大夫留步。”
“此人如何又寻你?”聂昕之语气十分平常。
这男人小心眼又犯了。郁容腹诽,也不刻意隐瞒:“他在筹划刻书一事,征询我的建议罢了。”
聂昕之颔首,没再追问。
郁容便又想起别号一事,忍不住笑开。
“笑甚?”
郁容一五一十说道:“周兄原想取别号为东方红。”
聂昕之直言:“不妥。”
郁容对这人的反应略感意外:“嗯?”
聂昕之说明:“犯了官家名讳。”
官家名讳……诶,等等。
郁容试探:“日出东方?”
咳,忍不住想接下一句“唯我不败”。
聂昕之委婉道:“毕昴相躔,东方既白。”
那就是破晓……破晓之明。
官家果真叫晓明啊!
郁容倏然长舒了一口气——总算不担心被好奇心憋死了——话锋遂是一转,奇怪道:“不是有许多人名字含……明吗?”
聂昕之耐心解释:“单是一字,无妨。”顿了顿,“姓名为父母之赐,便有重合,官家亦不会追究。自取别号,需得顾忌。”
郁容了然,决定不再探究这个问题,转移话题:“你说,我要是取别号,该取什么?”
聂昕之几乎不假思索道:“晏儿。”
原不过是随口一说的郁容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着了。
他惊疑地看向自家兄长,语气不确定:“兄长你说什么?”
聂昕之理所当然道:“容姿晏晏,晏亦从日,极适宜容儿之别称。”
郁容默了,感情取名废会传染啊?
燕儿,我还猫儿呢!
“如何?”
郁容瞪着男人,这家伙一点儿没觉得这名字古怪吗?
“不如何,勺子、兄长!”
聂昕之沉默了。
郁容决心放弃思考什么别号,清理完了自己的工作台,便盘算起下一步制备的成药。
一刻钟后。
男人的嗓音响起:“匙儿?”
郁容一时没反应过来:“啥?”
“别号。”聂昕之提醒。
郁容黑线,这家伙,感觉这半天还在想这个问题啊?
不过……
这男人到底对“×儿”这种称呼有多执着?太雷了!
“什么意思?”还是憋不住好奇,郁容问了声。
聂昕之道:“盛汤之匙。”
“……”
无语了一小会儿,郁容猛地笑出声:“你是勺子我是匙?”
也不知有没有明白郁容言外之意,聂昕之神色淡淡,点了下头。
郁容乐不可支,念念有词:“勺子?匙儿?”
扑哧——
勺子(傻子),匙儿(痴儿),餐具(惨具)成双,还真是……
挺配的。
1.7
勺子匙儿什么的不过是玩笑。
至少郁容是当他家冷面兄长在说冷笑话, 哪怕随便选个药材,比如刘寄奴、徐长卿什么的当别号, 也不要叫燕儿匙儿的。
“兄长怎地这时过来了?”
警戒尚未撤除的疫区, 说起来范围挺广的,别看他们每晚睡在一张床上,白天各有各的事, 经常忙得碰不到头。
聂昕之说:“此次大疫,容儿厥功甚伟,因得敕封正八品‘保宜郎’。”
郁容惊讶极了:“不会吧?”
聂昕之语气肯定:“官告正待下发,不日将抵至。”
郁容对官职这一块不甚精通:“这个保宜郎也是医散官?”
聂昕之轻抚着青年大夫的眉头:“无需多虑,受了即是。”
郁容纠结:“但是我没有做什么……”他整理的有关霍乱防治的资料这一回起到不小的作用, 却是自家人晓得自己事,不敢居功, 便语气一转, “防御大人他们才是劳苦又功高吧?”
“此次大疫事关重大,一应郎卫、医官及医户,皆计功行赏。”聂昕之说,“容儿应得, 不必妄自菲薄。”
听他这样说,郁容也不多想了, 转而问:“那这个保宜郎跟成安郎一样是荣誉称号是吧?除了领月俸, 如果没有朝廷调令,平常就不需要做什么的?”
这里没什么“荣誉称号”的说法,不过字面之意却是明白得很, 聂昕之自然听懂了,沉吟了片刻,提醒道:“数遭大疫,官家对医事或别有思量。”
“你的意思是,”郁容推测,“我这个成安……不对,保宜郎日后得承担什么职责?”
聂昕之应了一声,见他斟酌的样子,安抚道:“官家重实务,容儿且勿忧虑酌酬奥援之事。”
郁容语气释然:“反正我有兄长嘛,何需参与什么党援。”
以后的事以后说,这成安郎也当了这么久,现在升官了,不可能抗旨说不要敕封,顾虑这个那个的着实没必要。况且,他接触过的医官们,多是“学术派”或者“实干家”,作风都挺不错,与这些人打交道,没什么好畏惧的。
聂昕之微微点头。
郁容表示:“谁要找我麻烦,我就仗兄长之势狐假虎威。”
聂昕之听了,竟是附和道:“然。”
郁容不由得哑然失笑。
静静地注视着某人的笑脸,聂昕之忽而伸手在其弯起的嘴角边轻抚了抚。
四目相对。
郁容笑意更深:“兄长今天挺闲的?”
“升官”之事,等到官告抵达,自然就知晓了,何需特地跑这一趟通知?
男人刚毅的面容上尽是肃严之色:“王府经营有书坊。”
一下子忽视了在自己唇角摩挲个不停的手指,郁容有些不解:“有书坊又如何?”
聂昕之说明:“容儿有立言之心,自可行方便之门。”
眨了眨眼,郁容琢磨了少刻,渐渐意会到这人的心思,无语之下便是好笑:“我能立什么言?”眼珠一转,又道,“而且,我已经应了周兄的请求,暂时不必劳烦兄长的。”
聂昕之淡声道:“周小红其人长于论道,疏于敦行,刻书一事有失帖妥。”
听到“周小红”这个名字,郁容愈发开怀不已,半晌,含笑摇头:“背后不言人之短,兄长有失君子之风了。”当然了,这男人看人的眼光一向很准,“我也觉得刻书不易,不过周兄一看就筹备了良久,践行一下倒也无妨。”
他知道对方所在意的,绝非周昉祯的刻书大业能否成功,遂是语气一转:“安心,如真有所需,我不会跟你客气的。”
聂昕之闻声,不再言语了。
嘴角,属于另一个人的指尖仍在彰显着存在感。
郁容心里一动,一向卫生习惯良好的他,突地偏了下脸,嘴唇微启,轻咬了下对方的手指头。
便是熟悉的“天旋地转”。
“兄长稍待!炭炉里还在熬着药汁……”
微风徐徐,穿过窗棂,轻拂着帐帷,簌簌地响。
忽闻闷雷一声,又见沥沥秋雨。
滴答滴答的,这一场雨水断断续续持续了小半个月。
霜降陡见天寒。
这一遭霍乱大疫,有惊也有险地过去了。诸多国医,以及来自各地的医者,陆陆续续的,俱数撤离了疫区。
和白鹫镇伤寒之疫一样,只留几位医官“轮值”,在当地的医户协助下,驻守疫区,确定再无什么后患。
郁容现为八品保宜郎,在这时自当担起医官之职责,便在这“轮值”人员当中。
站在道边,他目送着周防御一行离开,跟他们一起走的,还有周昉祯。
——才知道,那家伙由于想从医,跟家里意见不合,闹了矛盾,一气之下离家出走。
怪不得,会被脾性不大好的周防御喷个狗血淋头,郁容刚刚知晓时,也十分的无语。
车马声渐远。
郁容转身,慢悠悠地往回走,边走边翻着书卷,第一页没看完,手中倏地一空。
抬目,不出意外是他家兄长。
聂昕之语气淡淡:“伤眼。”
郁容笑了笑:“就是随手一翻。”语带喜意,“这是防御大人新编纂的《医学要略》,没想到他会送我。”
聂昕之表示:“容儿灵秀聪敏,周防御自当看重。”
郁容被夸得不好意思:“兄长说话怎么这么肉麻,”果断转移话题,“这回疫情太紧张了,都没来得及跟防御大人私下叙话……也不知他的身体怎么样了。”
聂昕之安抚:“其在去岁曾休养半年有余,应是无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