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宅十余亩(72)
何止兴致不高,对于极熟悉男人的每一个反应的他而言,对方就差没直接说“我很不高兴”这句话了。
当然了,按照这男人的行事作风,是绝对不可能会说出这样的话的。
聂昕之淡声道:“并无。”
闻言,郁容微微抬眉,盯着这男人的眼睛,端详了半晌,再问:“兄长因何不豫?”
聂昕之这下没再否认了,沉默不语。
嘴角的弧度越来越明显,郁容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容我推测一下……”
聂昕之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笑颜。
“可是因为,我本说请兄长吃宝塔糖,结果‘言而无信’了?”
不仅食言了,还意欲将亲手制好的宝塔糖送给别人。
郁容问:“可被我说中了?”
聂昕之不予置评,只浅声表示:“我不会与容儿置气。”
郁容转动了一下眼珠,忽问:“我有个谜题,不若请兄长猜一猜……说,什么眼比针眼儿还窄还小?”
聂昕之配合着应答:“不知。”
郁容笑了,乐不可支:“小心眼儿。”
聂昕之听罢,神色淡淡。
边笑着,某人边故意问了声:“兄长以为如何?”
聂昕之语气平静,回道:“尽皆如容儿之言。”
郁容:“……”
这家伙,一本正经的真是不经逗,反显得自己特无聊的感觉。
无聊也罢,“取笑”够了,郁容遂正了正态度:“这宝塔糖是驱虫药,可不好瞎吃乱吃。”顿了顿,语调温柔,“我与兄长已是一体,何必斤斤计较那些细枝末节?”
何况是连细枝末节都谈不上的极小的一件事?
老实说,郁容很认真地觉得,他家兄长……有病。
不过,算了。
谁让他就认了这么个人?
遂不再絮絮叨叨,郁容凑近他家男人,主动地吻上去。
有病不可怕,只需有良方。
对症下药,则药到病除。
·
接连数日大晴天,树枝、房顶上薄薄一层的雪屑边不声不响地融解了。
趁着天气好,郁容收拾起了行李,跟着他家兄长一起,终于踏上了返家的旅程。
毕竟,堰海再好也不是家。
两年过去,郁容对青帘小院彻底有了归属感,多日不归,着实牵念。
一辆马车两个人。
不像来时那么“赶”,晃晃悠悠的,车马走着不疾不徐。
虽是冬日,沿途景致却各有风情,遂在赶路的同时,顺带游玩了。
幸而天公作美,边走边玩行了七八日,都是朗日清空的好天气。
然而好运迟早会用完的。
晴朗天的,正适宜赶路,马车却坏了。
出城已有大半天了,再折回去有些费事,好在他们不赶时间。
其实没有马车也不碍事,大件什么的早先被逆鸧卫运回去了,现在就是七七八八的小东西,不占空间。
只是天冷风寒的,没个遮挡,到底还是冷。
偏偏,郁容依旧没学会骑马,路途太远,共骑什么的不大合适。
“小郁大夫——”
郁容刚收拾好马车里的零碎小物件,就听这一声几分耳熟、略显尖锐的嗓音。
一时没想起是谁,转身便循声看过去。
老马慢吞吞地踏着步,拖行一辆又破又小的车子。
坐在车前的人,矮墩墩、圆滚滚的,像是只大号的馒头。
郁容有些惊讶,这世界也太小了。
没一会儿,总让人担心随时要断气的老马,踱步停在了坏掉的马车前。
“原来是谢先生,”惊讶完了,郁容遂挂上了笑容,道,“真是巧了,居然在这里又遇上了。”
谢东官道:“我家在甸塘啊,这条路是必经之道。”
郁容恍然大悟,瞄了瞄马车空荡荡的车厢,继续寒暄:“谢先生这是要回家了?”
谢东官点头点到一半,改成摇头。
郁容被他弄得迷糊。
却见胖子客商小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胖乎乎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小郁大夫和这位……”瞥到静默待在骏马之旁的聂昕之,语气弱了些,“这是打算进城?”
郁容颔首:“马车坏了,得回城重新置办一个。”
谢东官听了,热情邀请:“不如坐我的车吧。”
郁容默默地瞅着那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的马车。
谢东官又说:“回城可不折了好远的路?我这车破是破了,遮风挡雨完全没问题。”
郁容没直言拒绝他的好意,好奇地问:“谢先生不打算进城吗?”
谢东官指了指他来时的路:“往南三十多里,有个镇子,我刚想起来有事得过去一趟。小郁大夫你们不如随我一起走,正好也是去小雁京的路……放心,镇子有家木行,马车做得可好了。”
那倒是顺路又省事了,不过……
瞥着胖子客商隐含殷勤的表情,郁容心知,以这家伙“无利不起早”的性子,这般热切的邀约怕是“别有企图”。
遂与聂昕之四目相对,他微微一笑,道着谢:“便麻烦谢先生了。”
谢东官面露喜色:“不麻烦不麻烦。”
作者有话要说: 多谢七君的雷
1.8
破旧的马车没有驶到镇子上, 却在某一处山庄门前停下了。
郁容眯着眼,看向不远处的高门楼, 感慨了声:“好气派的山庄, ”粗略一观,比聂昕之在堰海这边的庄子规模大得多了……就是有些不懂,他们为什么来这儿, 遂问,“该不会是谢先生你的别庄吧?”
谢东官轻嗤了一声:“没的浪费钱。”
所以,这不是他家了?郁容疑惑地望向胖子行商:“那这里……”
谢东官答道:“东林西谢知道不?这就是那个‘东林’家。”
郁容点了点头,在堰海待了小半年,听过不少当地的见闻, 譬如,所谓“东林西谢”, 倒不是真的一个在堰海之东, 一个远在西边,据说两家靠得挺近的。
但是……
他不解,直言问:“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谢东官干咳了几声:“林家欠我一大笔银子,我想要回来。”
郁容默了少刻, 轻笑:“谢先生是不是刚从这儿出来的?”
谢东官打着哈哈:“就知道瞒不过小郁大夫你。”
郁容颔首,语带了然:“谢先生‘请’我等来此……莫不是想让我和兄长, 相助你取回欠款?”
这人胆子小得很, 说不准一个人弄不过家大势大的林家?
转而觉得不太可能,到底“西谢”与“东林”可是齐名的,就算其只有一个人, 做生意又不是黑.社会火.拼,讲究什么“单挑”或“群殴”的。
不给某人继续胡乱猜测的机会,谢东官忙道:“哪里的事,小郁大夫你和这位……”每每说到聂昕之,仿佛都带着一种胆战心惊的意味,“哪能这样跌份儿?”他直接说明,“斗胆带你们来这边,是因为……”
胖子客商左看右看一圈,压低嗓门,神神道道地开口:“我觉得林家有点‘鬼’。”
郁容不经意地蹙眉:“什么叫‘鬼’?”
谢东官继续小声说明:“我在庄子里待了五天,死了四个人。”
郁容一惊:“怎么回事?”
谢东官摇了摇头:“我也不知。”
郁容垂目思索,半晌,目光复又投向胖子客商:“没有报官?”
“报了呀,”谢东官说明道,“仵作查了,说是暴病猝死。”摇了摇头,“五天四个人暴病而亡,说这里头没‘鬼’就见了鬼了!”
郁容恍然大悟:“所以谢先生才连欠款也没要,匆匆忙忙离开了林家?”
胖子客商竭力挽回自己的颜面:“也没有匆匆忙忙,我家有急事……”顿了顿,清着嗓子道,“这不正巧遇到小郁大夫你们吗?林家怎么说也是谢家老交情,我就想请你们来看看,搞清楚到底是什么‘鬼’。”
交情是小事,想有人陪着好壮胆,讨回钱才是正经目的罢?!
郁容对这人的小心思推测了个大概,倒是没太在意,不过……
“连仵作都没查出来吗?”
谢东官明了他的意思,当即表明:“不,我担心的是,”目露些许惶恐,“像霍乱那样。”
郁容怔了怔,缓缓地皱起眉。
“容儿。”一直不曾插话的聂昕之突地出声,“无需多虑,一探便知。”
也是,事情没明朗前,没必要自己吓自己,而且……
尽管冬季不是没有出现疫病的可能性——当年白鹫镇就出现过伤寒——但,没什么天灾人祸的,温病应该不至于如此频繁爆发罢?
郁容看向男人:“兄长的意思是,我们要去探一探?”
感觉怪怪的,自己是大夫,又不是侦探,转而想起自家兄长为逆鸧郎卫,遇到这类神鬼之事,倒是不好袖手旁观。
这头,聂昕之尚未回答,谢东官在一旁就赶忙接话了:“要得要得。”
郁容瞥向胖子客商:“我和兄长就这样直接进庄子没问题?”
谢东官道:“有我带着,随意进出,而且……”肉呼呼的脸皱起,“就怕林家的人没心思招呼。”
“既如此,”郁容问,“谢先生何不等林家之事平息了,再登门拜访?”
欠款什么的,林家有如斯家业,还怕赖掉吗?
谢东官叹了口气,倒没隐瞒:“我也没说假话,林家跟我老交情,确实不太放心得下。”语气微顿,遂补充说明,“你当这几天死的是谁?除了一个跟我一样做客的,第一个死的就是林家老当家,还有两个能干的小子……要真有什么‘鬼’,林家人死光了,我找谁要债去?”
谢东官说得这样明白了,郁容二人没再多纠结,便以“子侄辈”的身份,与之一起踏进了山庄的门。
倒不是好多管闲事。
林家死了这些人,确实蹊跷,如果是有人作祟,官府之人坐镇却查不出来,聂昕之作为逆鸧卫,路经此地总得查探一番;如果是像谢东官怀疑的,是什么传染性疾病,郁容作为大夫,理当该尽些力……
大义什么的且不提,谢东官算是患难之交的朋友了,顺道帮个忙,本也无可厚非。
遂进驻了山庄。
除了一开始状似热情、实际上心神不宁的管事,前来迎接三人,将他们安置到了住处后,郁容就没再见到过林家第三个人。
从正门到客居的偏院,竟是连个扫地的小厮都没看到。
确实……
挺“鬼”的感觉。
天色十分晚了。
谢东官招呼了声,便独自去主院,先行去拜见他的老交情,林氏当家。
郁容目送着其人身影消失在回廊之间,半晌,偏头看向自家兄长,语带惊奇:“居然连送茶水的都没有?”
聂昕之低眉,不知在思虑着什么。
郁容不由唤道:“兄长?”
“无事。”聂昕之安抚。
郁容微微一笑:“兄长有什么想法,无需顾虑我,尽管放手去做。”
聂昕之一时没再作声。
郁容对他了解甚深,直问:“可是发觉了什么蹊跷?”
聂昕之微微颔首,没有隐瞒。
“需得查探吗?”郁容跃跃欲试,“可要一起?”
聂昕之果断打消了他的念头:“我一人即可。”顿了顿,“此间暂无危险,容儿且安心稍待,不出两刻钟我便归来。”
郁容道:“兄长自去打探,不必挂牵我。”
他也是堂堂男子汉好不好?用得着这么不放心吗?就算遇到危险,他可是练了两年的武艺,有利器防身,有暗.器和药物以备万一,再不济,生死关头还能求助一回系统嘛!
聂昕之嘱咐了声:“万事小心。”
郁容失笑:“这话该说我提醒你的。”
遂不再优柔寡断。
待聂昕之眨眼间没了踪影,郁容轻轻地叹了口气,暗自摇头——
兄长真是太小心了,直把他当成照顾不好自己的小孩一样。
哪有那么巧,男人一离开,十几分钟最多半个小时的功夫,他就遇到什么应付不了的危险之人……
“好俊俏的小郎君。”
乍然听到一声诡异的嬉笑,郁容顿时惊回了神,循声看了过去。
一袭暗灰,如水墨渲染一般,于沉沉暮色间,来人渐渐显现了身形。
下一刻,一张……奇诡个性的面容,骤然放大在郁容眼帘之间。
苍白的面孔,在第一时间攫夺着他人的眼球,气色惨淡到近乎透明;
黑沉沉的眼眸看不见一点光色;
单看五官,十分的俊美,透着一股异域风情的美感;
一双红得发紫的嘴唇,与惨白的脸色呈鲜明对比,妖异到了极致……
这是个男人。
郁容:“……”一瞬间差点见到了白无常。
尽管对方并非一身白。
“白无常”不但长得鬼里鬼气的,行动之间也是悄无声息的,神出鬼没。
在郁容愣神的一刹那,他便凑近到其颈项之间,然后……
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你真好闻。”
郁容当即黑线了,感觉,好像遇到了变态?
脚步微动,下意识地想避开。
却避不开。
往左,那人出现在左,往右,右边突地冒出一张惨白的大脸。
默默平复着加快的心跳,郁容面上镇定,温声相询:“不知这位……有何贵干?”
“不叫‘这位’,”“白无常”答非所问——依旧贴得极近,不管郁容怎么躲,也无法躲开他——腔调奇奇怪怪的,“我是白荼。”
白兔?
我还黑猫呢!
在一瞬的走神后,郁容立马拉回了跑马的思绪,按捺着纠结的心情,口吻尽量淡定:“白先生你……”
一句话尚未说完,白荼出声就截断了他的言语,轻轻柔柔的语气,莫名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我把你娶回家吧。”
郁容第一反应即是反驳:“我有男人了。”
说罢,自己就囧了。
却听白荼轻笑出声:“那又如何?杀了就是。”
郁容:“……”
对方武力值太高,让他躲避不及。
惨白的脸遂贴得极近,迫得他不得不竭力偏开头……脖子差点扭断了。
“白先生的美意,郁某心领了。只是,”眼看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了,郁容只好一边等待着他家兄长的救援,一边与这神经兮兮的家伙周旋,“君子不夺人所好,君子亦不强人所难。”
白荼轻哼:“谁是君子了?”遂是语气一转,欣喜异常,“原来你叫郁某吗?真好听,我叫你某某怎样?”
不仅是变态,怕不得还是个弱智。
郁容不由得头疼了,感觉快要应付不过来了。
白荼自顾自喊着:“某某,随我回南疆。”
郁容立马道:“抱歉……”
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字眼,却不知触动了对方哪根神经。
便见白荼脸色蓦地一变,笑意瞬间消泯尽去,眼神冷冽如刀锋。
真真的翻脸如翻书。
霎时间,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一只大蝎子,就出现在郁容的视野之内。
尖翘的双尾看起来十分诡谲……距离他的面容不足半尺。
白荼“把玩”着毒蝎的双尾:“某某再说一个‘不’字,小心它就会咬你呢!”话锋倏地一转,语调柔和似微风,“小心你藏在袖子里的东西,千万别真露出来哦。”
暗.器握在手中的郁容心里一凛,不敢轻举妄动。
倒非真的惧怕了对方的威胁。
不过是……
拜前些日子的潜心研究,他几乎能肯定那双尾大蝎子非寻常毒物,而是尚且无法辨明种类的……一种蛊。
蛊术邪蹊,容不得他不严阵以待。
白荼见了,忽而笑弯了眼:“某某不说话就是默认咯?”手掌翻动,双尾大毒蝎转眼就失去了踪影,他喜形于色,伸手就想抱上年轻大夫的腰,欢欢喜喜道,“走,咱们回南疆成亲。”
郁容:“……”
简直想崩溃——
到底从哪里跑出来的神经病?!
1.8
白荼的动作太快了, 郁容避让不及。
就在他觉得要被“抓”走时,忽觉一道凌厉的劲风, 从身后传来, 擦着自己的耳边,直朝某个神经病击去。
心情遂是一喜,转而却是一急。
喜的是郁容心知聂昕之及时赶至救他, 急的是他尤为忌惮着白荼的蛊毒之物。
喜急之间,却如电光火石。
只觉眼前一花,郁容下一刻即见到一袭黑衣的男人与白荼缠斗起来,心急如焚,容不得他有一瞬的犹疑, 当即急声唤着,提醒道:“兄长小心, 他有蛊。”
与此同时, 却听说话鬼里鬼气的家伙轻呼了声:“是你,勺子?发什么病啊?唉唉,别打我……”
勺子?听这一声透着亲密的称呼,原本焦急万分的郁容不由得愣了愣, 强自冷静了下来,遂定睛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