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宅十余亩(80)
下意识地眯眼,少时,郁容适应了屋里的黑暗,总算看清楚,在角落隐蔽的位置,一共晕倒了四五个人,面目实在分辨不出,只能猜测似乎是罗家的小厮。
郁容想走过去看得更仔细点,不想,一只脚才迈起,身子整个儿地腾空了。
“小心机关,会伤到脚。”聂昕之咬着他的耳朵低语。
真被咬了一下耳珠的郁容克制不住囧了囧……连对方提及“机关”什么的,一时都没能引起他的重视。
直到男人二度提醒:“此地危险重重,容儿抱紧我。”
郁容这才转移了注意,压着嗓门,以气声问:“为什么会有机关?”
便是一等户的地主之家,无非田地多些,家产殷实点,说到底,罗家仍不过是一山村农家。
居然在屋子里布置了机关……
聂昕之没在第一时间回答郁容的问题。
待得年轻大夫稳稳“挂”在了身前,便贴着墙慢步走着,迈过昏厥的小厮,拐了两个墙角,无惊无险地走到空荡荡的后墙前。
伸手轻按了按墙面,再以指尖极小心地点敲了两下。
郁容霎时间想起了诸多古装剧必备的剧情,凑在男人耳根边复问:“暗室?”
聂昕之轻颔首。
郁容瞬时来了兴致,一时忘了纠结此种做贼的行径:“咱们可要进去?”
聂昕之沉吟少刻,遂微微摇头。
郁容有些失望。
这时又被男人咬耳朵了:“内里有人,不宜惊动。”
也是。郁容想起电视剧里,开启密室必会“嘎吱嘎吱”地响着,开门的速度又慢……小时候每每看到这个场景,都忍不住替胆大妄为的主角心惊肉跳好一番。
“现在怎么办?”郁容低问。
聂昕之言简意赅:“迷.药。”
郁容:“……”
真是简单粗暴,不过这密闭房间,他俩先行服解药,撒迷药确实是可行的。
只是……
“会不会不太好?”
尽管吧,罗家在屋子里布机关,三更半夜一家子似乎藏在暗室里,种种行为确实可疑得很,但……谁也没规定,在自家里搞这些是犯法的吧?
反倒他们俩,私自探查人家房间,如果还下迷.药……才是违法呢!
现实不是小说或电视剧,强效的迷.药堪比毒.药,但凡人吸入,药物产生了效用,多少会对身体造成损伤。
故而,郁容虽出于防患于未然的心态,制备了迷.药储放储物格以防万一,却从不希望真的动用上。
聂昕之一句话打消了他的顾虑:“血气弥漫,必有罪孽窝藏。”
郁容听了一惊,遂凝神定气,努力嗅闻着空气中的血味。
伴着轻微的尘烟味,是木头的朽腐之气,间或有一股明显的霉味……
好容易才能从驳杂的气息里,隐约辨别出丝丝缕缕的铁锈味。
血腥气很不明显,甚至给人以错觉之感。
郁容哑然无语,快要拜倒在他家兄长的西装裤……不对,袍角之下了。
这嗅觉,堪比警犬了罢?
种种迹象,无一不表明这罗家猫腻甚多。
当然了,有血腥味也不一定能说明问题,比如说不准人家在这里杀猪了。
不过……
相信自家兄长的判断胜过于相信自己的郁容,不再有任何质疑,直接取出了迷.药和解药。
翻找到两块布帕,两人服食着解药,作了一番防护。
——这类迷.药,还是蛊毒给郁容的灵感,不久前成功制备而出的,效用毋庸置疑。
便在聂昕之的指点下,将足够剂量的迷.药洒在了房间里,重点撒在暗室入口。
做好了一切,两人便退至在小厮原本待的角落。
聂昕之的判断果真精准。
不到两刻钟的时间,与墙面几近一体的暗室门发出阵阵闷响。
罗家人的说话声透过门洞传出。
没察觉到外头异变的一家子,大概是很习惯了这样的“夜间活动”,这时一点儿没有紧张慎重,在等待暗门完全打开的时候,还十分随意地交谈着,口吻如同闲话家常一般。
只是……
细听这家常,内容略有些非同一般。
“……急什么急,”这是罗里长的声音,不像白天时那样和蔼可亲,跟之前“劫道”时一般气势十足,“等虎子病稳住了,再下手不迟。”
然后是一道女声,听在郁容耳里极为陌生,不过其所说的话语,却是让这位鲜少生气的年轻大夫顷刻怒极——
“说好了,把姓聂的给我留着,我就喜欢那样的汉子。”
又是一道年轻的男声,语带忧虑:“那个大夫医术厉害得很,下药会不会被发现?”
老者信心十足:“放心,我弄来的药可是……”
话没说完,便是扑通一声。
“爹,你……头……”
此时,暗门彻底大开。
一家子人手忙脚乱,当即有人意识到不妙,然而……
却是晚了。
适才一怒之下,郁容一个冲动,将储物格里所有的迷药撒出去了,暗门大开带起的空气流动,让药粉更快地弥漫到暗门后的位置。
几个呼吸间,最后一个人也倒地不醒了。
郁容这才冷静了,不由得生出悔意:“兄长,我好像把药放多了,万一他们被毒死……”
聂昕之及时截断了他懊恼不安的话语:“尽皆咎由自取,容儿何需忐忑怯怯?”
“……”
事已至此,郁容自觉纠结也没用,干脆按捺着乱七八糟的心情,转而正色问:“可要进暗室一探?听他们的口风,这一家子好像都是人贩子?”
聂昕之语气淡淡:“何止这罗家一家。”
郁容微微一愣:“什么……”忽而想起什么,眉头渐渐皱起,“兄长的意思是,整个罗山村都是干略卖人口的勾当?”
作者有话要说: 多谢25769535的雷
1.8
聂昕之只给出“可能”这般不确定的回答。
但依照郁容对这男人的了解, 知晓这基本就是肯定的意思了,无非没有实打实的证据罢。
至于证据……
他看向暗室敞开的门洞,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总觉得那里隐约有小孩哭声传出,在这冷寂黑暗的夜里,莫名有一种让人寒毛直竖的意味。
“进去一探就……诶?兄长?”
“回客房睡觉。”
郁容黑线, 兄长还真想一出是一出,大半夜的不让睡觉,拉着他“做贼”,这才刚探到名头,事情查到一半, 不上不下的又开始阻止了,存心让人难受吗!
聂昕之浅声道:“或有危险。”
郁容连忙表明:“我那药可厉害了, 保证他们睡到明天不得醒。”
聂昕之提醒:“门房。”
也是。
万一这头闹大了, 指不定招来那两个门房,不过……
郁容略不负责任地开口:“有兄长在,怕什么,再者, 我还有……”不对,药被他撒光了。
遂语气一转, 他道:“就两个人, 绑了即是。”
然而,涉及到郁容的安危问题,聂昕之是少有的“不听话”, 阖好暗室的门,再将罗家一众捆束,便抱着郁容回客房,心安理得地补眠。
可郁容哪里睡得着:“就这么不管了?不是怀疑罗山村是人贩子窝点吗?”
聂昕之语气淡然:“寡不敌众。”
郁容囧了囧。
好吧,他想得太理所当然了,兄长再厉害也就一个人,便是自己能做到不拖后腿,万一惊动全村的人,撑死了他们或许能逃脱,可……被略卖的小孩们就危险了。
道理如此,郁容心里难免慌得很:“那……趁着天没亮,我们去搬救兵?不是说每个城都有逆鸧卫坐镇?”
聂昕之沉声安抚:“容儿稍安勿躁。”
郁容遂冷静了:“兄长说怎么办?”
“我已传达了讯息,”聂昕之没吊他胃口,“至晚明日午时,自有逆鸧卫前来营救。”
闻言,郁容舒了口气,转而感到奇怪:“兄长何时传达的消息?”这可不是现代,有什么秘密通讯器。
聂昕之的回答让他更加意外:“路经镇子时。”
郁容愣了愣,不由得转动起脑筋,遂是高深莫测地眯起眼:“兄长该不会早就盯着这边了吧?”
聂昕之有问必答:“常鄱略卖人口成风。”
郁容:“……”
聂昕之简明扼要地说起了前后缘由。
常鄱这一带略卖人口的情况屡禁不止,逆鸧卫敏锐地发现本地部分官员有些猫腻,近来便一直在暗地里追查,就查到了被罗里长唤作“宝山”的曹山矿,发现里面有部分苦力,来历不明。
不想,事实比预料的更棘手,那些可能是被略卖过来的人,个个口风紧得很,思想更是高度统一,感觉像是……被洗脑了一样。
郁容惊讶道:“不会是有人想谋逆吧?”
聂昕之微摇头:“废国向己,行私窃利。”
郁容迷惑:“那用得着洗脑吗?搞得像……”
传.销似的……诶?
莫非真的是旻朝版传.销?
聂昕之接下来的说法,差不多证实了郁容的推测。
当然,并不是传.销。
这一窝人贩子跟寻常的人贩子不一样,非常“专业”,所略卖的人口,不拘男女老少,男的卖作苦力,女的送勾栏院,对小孩子处理的手段就更多了。
为了保证“货”不出问题,人贩子在鬻口的同时兼起了“训诲”。
最终卖出的人,往往被洗脑得十分彻底,“安安分分”,对主家俯首帖耳,任劳任怨、任打任骂。
因着绝大多数被略卖之人嘴巴太紧,逆鸧卫又得顾忌着莫打草惊蛇,查找人贩子“窝点”的工作一时不顺。
遇到虎子被人贩子拐卖是巧合,聂昕之素来敏锐又谨慎,尽管嘴上说去理县报官,为防止万一,在经过小镇时留了暗号。
遭遇罗里长,来到罗山村,就是“意外之喜”了。
“兄长如何怀疑他是人贩子?”
聂昕之淡淡道:“观其看容儿眼神,必存心不良。”
郁容:“……”
刚刚还暗自赞叹兄长厉害得紧,听了男人这一句,顿时觉得有些不靠谱了。
便莫名想起了几个月前的事。
郁容试探地问:“清河坊那位蓝姑娘……兄长还记得吧?你当初怀疑到她,可也是因为她看我的眼神,咳,不对?”
问是这样问,在心里暗笑自己想太多,事实要真如此,也太扯淡了。
不料,聂昕之居然点头了:“心存不轨,定有不可告人之秘。”
郁容一时无语,遂觉压力山大。
早先腹诽过烛隐兄“恋爱脑”,其跟这男人相比,真真小巫见大巫罢?
真担心,因着自己,导致兄长哪回判断或决策失误,届时可真是罪过了。
郁容不由得纠结,半晌,纠结不出个所以然。
只好将注意力放回人贩子一事上。
“为什么又怀疑罗山村是人贩子窝点?”
聂昕之回:“观房屋与院墙,野径小道暗藏玄机,村民面貌有异、气息非常。”
郁容听了汗颜,好玄乎的感觉,他怎么一点儿没觉得哪里“有异”“非常”了?
“确定?”
聂昕之漫不在意:“待明日逆鸧卫搜查一遍即可。”
郁容想了想,颔首:“反正这家子是人贩没得跑了。”说着,忍不住叹息,“白日里,看罗家一家对虎子关怀备至,也是骨肉情深……为什么要做略卖人口这样伤天害理的事?”
聂昕之语调平静:“不过是利欲熏心。”
郁容默了,片刻后,不自觉地又叹了口气。
确实……
这世间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无非利欲熏心,色迷心窍,权势惑人。
糟心的人糟心的事,反正有逆鸧卫,他除了愤慨一通,其实什么也做不了。
安分当好自己的大夫罢!胡思乱想着,郁容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在第二日他被聂昕之护送往理县的住处,罗山村人贩子的事当真便与他无关。尽管一想到满村的人贩子就心里堵得慌……眼看年节在即,便努力转移注意力,打起精神准备过年的事宜。
马上就是三十了,这可是他和兄长定情后的第一个团圆年!
“小郁大夫。”
郁容正盘算着年夜饭的菜谱,就听到一郎卫的叫唤。
那位郎卫说:“此地医者不足,我等冒昧,意欲请你援手相助。”
能帮上忙的,郁容自是不会拒绝,果断放下了私事,跟上郎卫的步伐,话语之间却难免好奇:“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偌大的一个县城,居然会医者不足。
郎卫面露难色,铮铮铁汉竟是忍不住摇头叹着气:“小郁大夫亲自一看即可知晓。”
郁容当他有什么难言之隐,遂没追根究底,待到抵达了目的地,总算知道对方为什么会是那副表情。
一座院子里,全是从罗山村解救出的被拐骗之人。
成年人且不提。
郁容的注意力第一时间被那些小孩给吸引了——
个个瘦得不成人形,有些明显被整残疾了……
最丧心病狂的是,有特别小的孩子竟被塞入坛中,正是人贩子“精心培养”的所谓“坛中人”!
1.8
“坛中人”, 顾名思义,将小孩塞在坛子里, 只露出头, 培养成畸形儿。
人贩子将其转卖给江湖卖艺人,往往以杂耍表演的形式呈现给世人,或看惊奇, 或博同情,以此赚取施舍钱财。
“坛中人”尽管听着已是惨无人道,但对被略卖的小孩来说,竟还不算落入最悲惨可怕的境地。
最为灭绝人性的是,少数相貌不佳、脑筋也不灵活的孩子, 便可能会遭遇剥肉炙骨的待遇。
剥肉为人所食,炙骨者则炼骨成药。
所谓“采生折割”, “生”者活人也, “采”活人之耳目脏腑,折割肢体等,取之和药。
譬如被旻朝官方一直以严刑压制的巫医,常有一些所谓秘方, 即以活人之骨血为药,这些“药”的来源即为“采生折割”。
猝不及防地看到眼前这一幕, 郁容莫名感到胃部泛出一阵阵呕意。
尽管, 一初生活在信息爆炸的现代,他对人贩子略卖人口之种种时有耳闻,也知道被买卖之人的处境凄惨, 甚至也曾路遇街边乞讨的畸形儿……可蓦然间亲眼看到,这么多活生生的孩子被折磨不成人样的场面,三观仍在一瞬遭受了极强烈的冲击。
贪婪之人心,欲壑难填,以至险恶如斯!
“小郁大夫。”
郎卫这一声唤,倏而让郁容惊回神。
“他们……”郎卫目光扫过一众孩童,压低嗓门,“多有筋骨损伤,轻者也至少皮肉绽破,或有病邪入体,病气蕴积不散,乃至疮痈附骨,重者四体俱废,更甚者奄奄一息。”
郁容听了了然:“是要我给他们疗治一番?”
郎卫微点头,仍是低语:“常鄱鬻口成风,绝不止罗山村,必不乏胥吏牵缠,我等正欲借机一网打尽,为免风吹草动,除却军卫中医者,不便请调本地医户。”
谨慎为上,即难免出现大夫人手不足的情况。
故而请上郁容帮忙,其虽非逆鸧郎卫,却胜似军卫中人。
郁容正色道:“义不容辞。”
一人之力确是微薄,但能发挥己之所长,为这些身心受创的可怜人消减些病痛,当是责无旁贷。
与郎卫简单交流了几句,遂是投入到医治事宜当中。
在场施治的,除了郁容外,还有好几个郎卫医者,便分工合作,以提高效率。
那些症状明显、病证简单者,诸如风寒引发的发热、下痢等,已经有专人在隔壁煎熬大锅汤药了。
棘手的在于“折割”之伤。
折者即如“坛中人”这类,光靠服食汤药、涂抹油膏远远不足,须得正体接骨,兼用推拿、针灸等诸多疗法。因着在场之人,多是被拐骗没多久,折伤比较“新鲜”,多数还有复原的可能性,精心治疗后,即使或可能落下残疾,对行动造成不便,但到底不至于成为彻底的“废人”。
相对于折伤,割伤是不可逆转的,再高明的医者,对此也是无能为力,所能做的唯有控制“新鲜”割伤不会恶化,出现诸如腐烂、化脓等后遗症,以防引发恶性并发症,造成生命危险。
郁容默默地深呼吸了几下,渐渐平复内心里澎湃的情绪,凝神定气,在助手相助下,冷静地处理着郎卫破坛取出的“坛童”之伤。
以正骨为首务,推拿、按摩相结合,捺正捏合、提按点推等手法众多,要求手巧心明,讲究刚柔兼济。
在为肢体受创的孩子复位伤骨的同时,揉按肌肉,理顺经络,以达舒筋活血、纾缓疼痛之效。
和寻常遇到的骨折患者不一样,“坛童”全身受损的部位众多,情况复杂得多,又是小孩子,好不容易出了坛子,难免忍不住动来动去的,给正骨推拿带来了一些麻烦。
好在,“坛童”身量确实太小了,被塞入坛子里的时间也不长,施治过程虽显繁琐,伤情总归没严重到无法挽回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