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宅十余亩(104)
“真是不堪入耳,伤风败俗!”隔着屏风,传出一声急切的斥责,“伤风败俗!”
“噤声,恭素兄。”另一道声音紧接着响起,压低着腔调,“这里不是书院,别闹出事。”
便是一阵窸窸窣窣,几人小声低语地似在争辩,动静渐渐小了。
郁容:“……”
脸上烧热,丢脸丢到大庭广众之下了。
聂昕之忽地起身。
郁容回神,不由得问:“兄长这是去哪?”
聂昕之没作声,目光好像是要穿透屏风一般。
郁容心领神会,当即便拉着他的手:“别闹,这又不是家里,”用脚趾头想也能猜到,这家伙大概是不高兴了,估摸着要找适才出声的人碴。
他压低嗓门,道:“确是我玩笑之时没注意场合,合该让人说几句嘴。”
聂昕之没再有什么举动。
郁容遂也站起:“走罢,别在这儿扰人家清静了。”反正也差不多歇息够了。
两人离开了潇湘院。
“忘了问,”郁容想起之前遇到的杜公子,道,“那个杜离,兄长你没把人家怎么着吧?”
说是这么说,想到这男人的小心眼儿,总觉得杜离的下场……有些玄。
聂昕之没回答。
郁容耐心等待了半晌,没等到回复,不自觉顿住步伐,疑惑地看向男人,两方的视线正好相撞。
四目相对。
对了小半天,郁容不由得囧囧有神:“兄长?”
又在玩什么?
聂昕之终于出声了:“叫哥哥。”
郁容:“……”
聂昕之说明:“君子重诺,容儿当不食言。”
郁容有些迷糊:他到底许了什么诺,食个啥子的言哟!
好歹脑子还算灵活,他没茫然太久,倏地想起自己先前的言论,便是默然了——
开玩笑好麽,兄长真是……
什么毛什么病!
有一个脑回路清奇的男盆友,有时候真的挺心累。
各种腹诽,郁容嘴上不服输,轻笑:“抱歉啊兄长,容非君子。”
哥哥弟弟的说笑还行,正儿八经地叫,怕不肉麻死了。
他偏偏不叫,看这男人能有什么招?
聂昕之默了默。
就在郁容以为这家伙犯倔,不愿开口时,他启唇道:“杜离交予逆鸧卫刑狱部,按律处置。”
罚银、杖责,驱逐出京,如这般触犯刑律的,日后想投入官场也会被剥夺资格……好像略惨?说到底,其所作所为“未遂”。
不过旻律对恶意唆使人犯罪的行为,尤其是识字知书、明知故犯的,刑罚极为严格,常是从重处理。
郁容琢磨着旻律刑罚部分,
这一回却是没生出不合时宜的怜悯了。
即便外祖父当年教导他,以德修身、以善待人,也提明了一个前提便起码是“人不犯我”。
同情心再如何泛滥,也得分一分对象的。
暗自摇头,郁容语带疑惑:“那个杜析该不是故意找上我,好给他堂哥出气?”
聂昕之略作思索,遂十分肯定地否定了:“杜家几房各相倾轧,子弟之间亦难同处。”
笑点越发奇特的郁容,忍不住调侃:“兄长真厉害,人家的家务事都了如指掌,”乱笑了一小会儿,话锋一转,回归正题,“那他找我作甚?”
聂昕之轻描淡写道:“杜析其人,沉迷风月,行恣言诞,不见出奇。”
郁容了然,想到那人的言行,确是典型的浪荡公子哥。
“名花录是什么?”
“所谓风流才俊的花名榜。”
“何为花名榜?”
“参与者自拟花名,附以丹青画像,于名花大会让人评赞,得赞誉者众,则登花名榜,统计入册,由书坊刻印,是为名花录。”
郁容囧了囧:“参与者……难不成都是杜公子这样的大家公子?”
还以为是评花魁的呢。
话说回来,花名榜以花为名,榜首不就是名副其实的“花魁”嘛!
“多是高门子弟,也不乏才人学士,少许籍籍无名者,皆色容貌隽,一登花名榜,即得美名远扬。”
郁容听罢,久久不能言:古人真会玩,一帮子大男人玩起了比美“选秀”,真是……
聂昕之道:“杜析乃去岁花名榜‘榜眼’,今为名花大会评鉴。”
郁容扬了扬眉。
那家伙听着挺厉害的,想想,排除他说话时声调太奇葩,长相确实不错。
聂昕之继续说明:“想是他为容儿美姿容所迷,故此行蝇扰之举。”
郁容:“……”
简直要跪。兄长别一言不合就放雷啊好麽!
解说完毕,聂昕之问了一声:“容儿意欲参与名花大会?”
郁容瞥着男人一本正经的面容,有气无力地摆摆手:“没兴趣。”
一是没那么自恋,对选美什么的敬谢不敏;
另一方面,还是不要造孽了,怕名花大会别被查出什么乱七八糟的罪名,因而取缔。
可别小看蘸醋勺子的头脑,这家伙最擅长捉人把柄的活儿了。
任何诸如名花大会这类大型组织活动,或多或少难以避免一些纰漏,轻者犯规,重者违法,但看官方愿不愿意追究罢了。
闲谈之时,两人循街漫步,偶尔见到什么新奇或有趣的铺席,便驻足片刻。
郁容可没忘记这一趟出行的目的,每在铺席前,或者店内停脚,皆是一面自己细细打量,一面则暗暗观察男人的反应,看其对什么样的东西感兴趣。
结果不出意外,没有结果。
某只勺子简直对任何物事都提不起半点兴趣,除了眼睛放空时,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年轻大夫身上。
没有一丝喜好之物,真是……
郁容暗叹。
“容儿何故忧愁?”
郁容闻声抬目,望进男人的眼眸,幽黑不见半点的波澜,默了一会儿,摇头:“不是忧愁。”可不愁么,送人礼物总得投其所好才有意思,总不能真的将自己给打包了吧,咳。
忽是灵光一闪,他想到了一个好主意,扬起浅笑:“听闻周兄好事将近,”当然瞎说的,他不清楚周兄与那个他很欣赏的“慧业才人”到底如何了,反正就是一个借口,“我想着提前准备一份贺礼,兄长不如给出个主意?”
拿周兄当幌子,旁敲侧击这男人的口风。
聂昕之神色淡淡:“猪油膏即可。”
“扑哧”一声,郁容破功了。
兄长整天在想什么,猪油膏?谁会送人这么奇葩的礼物。
笑够了,他睨了男人一眼:“兄长认真点。”
聂昕之正色庄容:“也免容儿劳心费力。”
郁容想到了周兄拜托他帮忙制备欢宜膏的事,无奈地摇了摇头。
好罢,是他脑抽了,居然忘了这男人心眼小到针穿不过,对于周兄这一位有事没事喜欢给他写信的朋友,确是几分不太待见。
“换个问题。如果是兄长,给官家送礼物,又该如何?”
聂昕之浅声道:“查抄几个贪官或乱党,没收家产填充国库便可。”
郁容:“……”
有这么一个行无所忌的逆鸧卫指挥使,官家的皇位真能坐得稳吗?
算了,问聂昕之这样的问题,自己根本就是脑昏了。
郁容不想再说话了。
然而,聂昕之却没打算闭嘴:“可是在烦恼送我的生辰礼物?”
郁容:“……”
说好的惊喜呢!还有,兄长也太没情趣了吧,就不能假装不知道?
聂昕之继续说:“无需容儿劳神。”
郁容瞥着他,静待后续。
聂昕之难得面露犹疑之色,迟疑了少刻,道:“曾耳闻容儿浅唱小曲。”
郁容微愣。
心情好时,一个人小声唱歌的情况,确实不算少。问题是,他是半个音痴,会唱的大多数只是歌曲的一两句。
兄长该不会想不开让自己给他唱小曲儿吧?怕不得吓死了人家的牛。
显然,聂昕之的想法是凡人不容易猜中的。
看着不苟言笑、一脸严肃的男人,嘴上说:“你多次唱‘和你跳超短裙的恰恰’。”
“扑哧——”
郁容乐不可支。兄长是想他笑死吗?
寻常哼歌的时候,根本不会留意具体的歌词,被人正经八百地念出口,尤其还是一个古代王爷……太恶搞了。
聂昕之没在意他家笑得跟神经病似的容儿,终于含蓄提出了要求:“我素未见过容儿舞姿。”
郁容的笑容一霎时凝滞:“……”
半晌,他幽幽出声:“等兄长你给我跳上十支舞,我就给你跳超短裙的恰恰罢。”
聂昕之没再吱声。
郁容哼了哼。
这男人真是蹬鼻子上脸,绝不能惯着。
这一通闹,在集市上逛了一圈又实在没什么看中的,关键是,生日礼物讲究惊喜,对方都知道了,郁容便一时没了心情继续寻找。
反正,聂昕之的生辰在后天,明儿还有一天的时间做准备,实在不行,就亲手做一碗汤面吧。
生辰年年有,两人在一起重在心意,礼物什么的,不是最重要的。
这样想着,逛累了的郁容很“不负责任”,打道回府了。
一踏入府邸大门,管事的就迎上前,跟自家主子见礼。
“何事?”聂昕之神态淡漠,特威严的样子。
郁容莫名想笑,忽而想起了不久前,这男人正是以现在这副姿态与口吻,说什么超短裙的恰恰……不自觉地微微撇开脸。
管事不敢稍有怠慢:“大殿下来了,还有二殿下……”微顿了顿,道,“二殿下将公子存于冰室里的癞瓜偷食了。”
郁容闻言转正头,心里好奇:能被称“大殿下”“二殿下”的,莫非是皇子?
聂昕之淡淡开口,语气不辩喜怒:“百十看守者,竟奈何不得一稚子。”
管事丝毫不敢辩解,当即告罪。
郁容微怔,下意识地张嘴,转而想起什么,又默默阖上嘴。
王府自有王府的纪律,他不该贸贸然插嘴乱了规矩。
尽管,管事所说的,二殿下偷食一事不过是小事。
郁容乱七八糟地在一旁想着,待到管事领罪退下,他才小声开口:“会不会罚重了?”
人前不要质疑兄长的权威,私底下但有疑虑就直说,这是他觉得不错的相处之道。
聂昕之耐心地作说明:“小儿乱入冰室,易发意外。”
郁容恍悟。也是,他想得太简单了。
“且保管失当。”
郁容失笑:“这没什么,反正我做的小菜和凉饮,本就是给人吃的。”
聂昕之只道:“无规矩,不方圆。”
郁容微点了点头,没再多说。
兄长当家也是一把好手,他这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家伙,还是别瞎掺和。
好在,管事的这个失误不算大错,小惩大诫便可揭过。
“盘子/盏儿见过大兄。”
一大一小两孩子乖巧地见礼。
郁容忍着翻涌的笑意,保持着一脸正经的表情。
聂昕之“嗯”了声,示意二人叫郁容:“唤匙儿哥哥。”
郁容:“……”
喂喂,他有名有姓,甚至表字都起好了,这家伙乱取什么小名。
然而来不及抗议。
两孩子简直对他们的大兄言听计从:“匙儿哥哥。”
郁容认命地笑着应答。
嫁鸡随鸡……咳,口误口误。
匙儿随勺子,天生绝配。
互相认识了一番,不善于与小孩儿打交道的郁容,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
说起来,大孩子盘子,看着瘦瘦弱弱的,风吹就倒的样子,其实也有十三岁了。
小孩子盏儿则相反,块头敦实,特别健壮,五岁出头,看着像六七岁的样子,表现得好似乖巧,实则……
就在郁容担心气氛尴尬时,聂昕之开口:“盏儿,寻个条凳趴好。”
郁容听了迷惑。
下一瞬,乖巧的小孩像个炮筒似的蹿远了:“我错了,大兄,别揍我。”
聂昕之迈步,不疾不徐的,却是极快地追上了盏儿:“趴下。”
便是一声震天动地的哭号。
“……”
惨不忍睹。郁容不由得偏开头,有些看下不去兄弟相残的场景——好吧,是聂昕之单方面地“施暴”……咳,夸张了。
盘子温吞出声:“匙儿哥哥莫要惊慌,盘子太调皮了,除了大兄,连爹爹也管束不了。”
郁容摇摇头,冲大孩子笑了笑。
他在想,爱宠熊孩子的官家不是管束不了,而是根本狠不下心吧?不过,有时候孩子太熊了,不管却是不行。
当然,他不赞同体罚。可惜兄长好像只会采用暴力手段。
看这小皇子的态度,大家接受良好。郁容作为外人,也就不操多余的心了,反正兄长其实有分寸的。
好一通鸡飞狗跳。
然后,在郁容没来得及与新认识的“堂弟”们打熟关系时,聂昕之像拎小鸡似的,亲手提着被他教训了一顿的二殿下,带上大殿下一起,打包送回皇宫。
郁容看着今儿他才吩咐人打点齐整的院子,被搞得一塌糊涂,像是遭过抢劫一般……哭笑不得。
熊孩子果真熊。
摇摇头,郁容转身朝药房走去。
无需他费神,自有专人收拾乱局。
·
是夜。
郁容一如寻常,翻着医书,突然就听到男人出声——
“容儿随我去演武场。”
“演武场?干什么?”
这大晚上的,不是寻常练武的时辰吧?
聂昕之没回答,伸手揽抱起不想动的某人,大步流星走出卧房。
郁容黑线。
这家伙……又在发什么毛病?
懒得挣扎或是辩论,他调整了一下姿势,安安稳稳地让男人抱着去了演武场。
就看看,兄长葫芦里买着什么药罢!
到了地方,郁容被放在一处矮榻。
铺着玉簟、带冰盆,有张小几,搁置着凉饮与点心。
这阵仗……
郁容捧起一份自己喜爱的冷元子,嘴馋地尝了一口,瞄着男人的一举一动。
一边纳闷,一边作各种猜测。
就见聂昕之穿着式样有些特殊,带着劲装意味的戎衣,在武器架上挑挑拣拣,选了一柄红缨长.枪。
郁容:“……”
眨眼间,男人持.枪舞动了起来。
云间闪电,逶迤游龙。
听着枪尖穿破空气的声音,郁容简直目瞪口呆——
太!
太!帅!了!
好想学!
不知不觉,堪称如痴如醉的,郁容欣赏完了他家兄长狂霸酷拽炫的枪.法。
连对方的目的都忘了追究。
直到男人的动作戛然而止,他还意犹未尽,一时热血澎湃,忍不住拍起了巴掌。
就听聂昕之的声音突兀响起:“破阵舞第一。”
郁容愣了愣。
旋即,男人丢开了长.枪,换了把长剑,再次舞动。
“破阵舞第二。”
直到……
破阵舞第三再舞起,郁容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事实。
下午他说了啥来着——
“等兄长你给我跳上十支舞,我就给你跳超短裙的恰恰罢。”
作者有话要说: 多谢Nonononothing 散步的蜗牛的雷
159.1.9
察觉到自家兄长的“险恶用心”, 郁容一改爱笑的本性,刻意绷起脸, 想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寻个藉口赶紧“逃离现场”。
反正心怀不轨的某男人正忙着耍鞭子,无暇分神……也许?
然而,等不到他采取行动, 自个儿的眼睛就背叛了大脑,目光不受控制追随着起舞的男人。
雄姿飞扬,一举手、一投足,激烈不失宛转。
其步伐轻捷,潇洒恣意;
手握青鞭, 或放或收。
青鞭翻飞,如苍龙游跃;
声出风动, 气吐虹霓。
力劲而刚柔兼济, 收手则鞭回自如。
真帅!
郁容发自内心地感慨。
作为一个土包子,他还真没看到过几回现场的舞蹈,何况是这种带着礼乐性质的武舞。
定性思维,或者说偏见, 潜意识里难免觉得,在本身不是学习舞蹈的情况下, 大男人没事跳舞有些奇怪。
尤其是聂昕之现在耍的鞭子, 在没见识到这一场鞭舞前,他一直觉得鞭子一旦甩得不好,就会显得娘气。
不承想, 甩鞭子的兄长别说娘气了,堪称是荷尔蒙爆表!
郁容一面不由自主地击节称叹,一面忍不住又想到自己挖的“坑”——
救命!
让他跳“超短裙的恰恰”,不如去死……夸张了。
宁愿穿透明装,反正穿一次和穿一百次没区别,早没了羞耻感,关键是还凉快啊。
最重要的是……
以郁容对聂昕之的了解,这家伙汲汲营营想让自己跳舞,绝对不是重点。
一个老古董知晓个啥子的恰恰!
至于,真正的重点……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郁容禁不住叹息。
失策啊失策!
到底是在现代长大的,某些思想意识根深蒂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