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宅十余亩(58)
聂昕之肯定地应着声。
“还有四天,”郁容嘴角噙着浅笑, “这几天兄长想是不走了吧?”
尽管没打算刻意追求什么“浪漫”,不过, 到底是他们定情的头一年, 生日什么的得好好庆祝。
不料,聂昕之在沉默少时后,说道:“须得赶赴堰海。”
郁容愣了愣,面上旋即露出些许失望。
聂昕之静静地注视着他, 忽而问:“容儿可愿一起?”
诶?
郁容有些迟疑:“堰海……几千里路,太远了。”
真不是他太“宅”, 旻朝的交通着实不发达, 关键是……他至今不会骑马,出远门太麻烦了。
正想到骑马,就听聂昕之出声道:“堰海有猎场, 届时可教导你骑射。 ”
郁容有些汗颜。
骑射什么的就免了,能把骑马学会了就不错啦。不过……
“你还真是地产遍旻国。”
聂昕之略作解释:“官家之所赐。”
郁容不由感慨:“真大方啊官家。”
聂昕之微微颔首,便是语气一转,接着前面的话题,继续道:“如何?”
什么“如何”?郁容慢了半拍,才陡地反应了过来,稍稍纠结:“一起去也不是不行……不过,我怕耽误了你的正事。”
“无妨。”聂昕之淡声道,“不会耽搁。”
闻言,郁容忽是意会到什么,囧了囧:这家伙,根本就是趁机,想“拐带”自己吧?
“既是兄长的希望,”他无奈地笑,“直说便是,容自当从命。”这么拐弯抹角的……至于吗。
聂昕之表示:“我不欲令容儿为难。”
郁容失笑:“没什么为难的,我不会骑马,只是担心拖延了你的行程。”话锋一转,“既然我答应了跟你去堰海,不如在家过了你的生辰再出发?”
“车行较缓,须得提前数日。”
郁容疑惑:“不骑马?”
聂昕之回答:“需作掩饰。”
郁容了然,至于为什么需要掩饰身份,识趣地不追问,笑道:“也好,毕竟好几千里的路,你要是骑马带我,怕不把马给累死了。”转而问,“什么时候走?”
出去走走也好,而且去的是堰海,他正有些惦记着山道年蒿的生长情况,这一趟可以顺道看一看。
既出远门,跟前几回一样,家里方方面面得提前安排妥当才是。
聂昕之回着:“尽快,最迟后日。”
郁容稍作盘算,提议:“不若就明天走吧?走雁洲过,顺道去看看阿若。”
聂昕之不会拒绝他的要求,毫无犹豫地应了声。
“这样……我可要抓紧时间了。”
“兄长你且自便。”郁容边说着,边起身往外走,“我在静室里泡了药材,得赶在今晚将药制备好。”
之所以这样赶,是因为将要制备的药物,是给阿若调理身体用的。
不提药材已经泡制了,他这一走少得在一个月以上,对方正在吃的药估计没几天就要吃完了。
得以防万一。
蓖麻.毒素到底对阿若的肝肺造成不轻的损伤,比如久咳,很可能会伴随他一生了。万幸的是,好歹还能用药物控制一下病证,再经长期调理,兴许会慢慢好转。
紧赶慢赶,将针对阿若身体状况的宁肺养心丸制成了数百粒,够吃上两个月了……郁容揣着药瓶找到对方在雁洲的住处,却发现人去楼空了,想起对方有过轻生的念头——甚至真的将念头付诸事实——心里倏地一紧。
还好,林三哥及时传来了消息,告知他,阿若只是搬了家。
循着林三哥给的地址,找了过去。
“这里是……”
郁容下了马车,神色有些讶异。
聂昕之紧跟在他身后,提醒了声:“福居社。”
郁容一下子就想起来了,曾经碰到过的某个“传.销头子”,心情有些微妙:“阿若怎么跑这儿来了?”
一时没人能给出答案。
很快,见到了阿若本人,郁容不由得怔然了——
感觉对方整个人的精神面貌都不一样了。
那个活力而有朝气、说话喜欢带刺的少年仿佛重新活了过来:“小大夫你特意找到这儿来,就是为了发傻?”
郁容回过神,端详着阿若的气色,面容仍泛着不健康的白,但毋庸置疑,情绪却是高涨……好像彻底走出了过往的阴霾。
“我给你带了药。”
阿若没客气:“多少钱?回头一起还你。”
郁容默了一下,到底还是给了一个数目:“这么多,算五百钱吧!”
阿若点点头,有些事彼此心知肚明,自是不存在什么讨价还价。
“你要走了?”他问。
“出一趟远门,差不多两个月就回来。”
阿若瞥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聂昕之:“跟那傻大个子?小心别被卖了。”
郁容:“……”
这家伙!当人面称呼“傻大个子”,顺带“挑拨”,虽然晓得压低嗓门,但……以聂昕之那耳力,这点距离,再小的音量,他都能听到吧?
心知阿若的脾性,郁容也不纠结,冲对方点了下头,说:“放心。”
阿若轻嗤:“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郁容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你怎么住在这福居社了?”
阿若的表情变得有些……说不出的微妙,没有立刻回答对方的问题。
郁容见状,以为自己问错了话,便忙要转移话题。
却听对方忽而开口:“遇到了个跟你一样的滥好人,算救了我一命,我瞧这里热闹,就搬过来啦!”
无心探究“滥好人”的身份,郁容只注意到“救命”的字眼,便是一惊:“出什么事了?”
阿若压着嗓子咳嗽了两声:“没什么,遇到了地痞。”
郁容皱眉。
阿若瞄到他的表情,补充道:“那几个地痞给抓了,有惊无险。”
郁容不由得暗叹,在城里跑生活,自是比不得待在家里,有时候倒霉,遇到麻烦的事、麻烦的人,在所难免。
“这一带的治安还不错,你住在这儿也好。”
阿若哼了声:“你就别瞎操心了。”
郁容勾了勾嘴角,没再多舌……确实,都是成年人,各自有各自的生活,便是朋友,也不该随意插手过问。
他不是真的爱当人老妈子,不过是顾虑对方再做傻事罢了。
好在……
看这人的精神头,想必无需再担心了。
“你说,”跟阿若辞别后,郁容坐回马车,凑在聂昕之耳边问,“阿若说的滥好人是余社头吗?”
聂昕之语气十分肯定:“苏重璧。”
郁容顿时惊异了:“他们……”
很微妙,感觉阿若跟那位保安郎大人八竿子打不着。
聂昕之淡声道:“不必多虑。”
郁容纠结:“可是你说过,不宜与保安郎大人私交过密。”
聂昕之语气平静:“苏重璧即将返京,不会与本地人牵连太多。”
“这样吗……”
郁容没再追问。
反正,想多也没用,阿若一向有主意的很,既是振作了起来,他这个非亲非故的家伙,就别“瞎操心”了。
·
便在去往堰海的途中,迎来了夏至之日。
亦是聂昕之的生辰。
不巧,中午时忽降大雨,马车勉强行驶了一段距离,眼看雨水越来越猛,天黑前赶不及抵达下一座城池,便在路过一家小客栈时,两人选择了下车休憩。
客栈很小,类似青帘村头的那家。
兴许是下雨的原因,客人出奇地多,乃至,店家告知郁容,说已经没了空余的客房。
聂昕之还在外面,跟着掌柜的儿子,去找地安置马车了。
郁容一时拿不准主意,准备等他家男人回来再说,然而……
着实有点尿急,咳。
他们之所以在这下车,主要就是为了解决一下生理方面的问题。
只好又去问了掌柜的。
便顺着指示,郁容穿过大堂,走后门顺着檐廊,往茅厕方向走。
忽然,他听到旁边房间有些动静,下意识地偏头看过去。
正好就看到半敞开的窗户,透过窗户,可以看见房间里,摆放着一具棺材。
一不小心,瞄到站在棺材边的,纸扎的女人……白面红唇,鬼气森森。
郁容:“……”
1.7
村头, 临路,小客店, 设了灵堂……
郁容瞬间就想起了《聊斋》。
其中, 最为印象深刻的一篇章是为《尸变》,其所描绘的场景、烘托的气氛,不正与此景此情极近相似吗?
到现在, 他仍清楚地记得,什么尸起逐客、暴怒探扑的……真不是他胆小,着实是故事的渲染力太强了,极具画面感。
乱七八糟的想法充斥着大脑,郁容面上色不改, 继续向前走着,拐了个弯, 对面便是茅房。
眼角余光不经意地往灵堂飘去, 西侧墙同样开了个窗,由于视角问题,看不清窗内的具体是什么景象……猝然一阵风起,白色的幡纸忽而从屋里飞出。
郁容脚步一顿, 便是掀开茅房门口的挂席……
昏黑阴翳,外头是雨水潺潺。
窄小的空间里, 充溢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郁容不得不屏住呼吸,微眯着眼,摸索到门边, 刚一掀起席帘,半空之间陡现惨白的光闪,伴着一声炸雷,一道黑乎乎的人影乍然出现在视野之间。
郁容:“……”
心跳一百八,好容易克制着自己,没有惊叫出声。
“容儿?”
听到熟悉的嗓音,郁容蓦地松了口气,语气不由带上一丝埋怨:“兄长,你怎么跑这儿站着?”
聂昕之说了声:“等你。”
郁容默了默。
跟这男人处得久了,他已经能十分精确地从对方简短的话语里,分析出更具体详细的意思,譬如此刻,这个人等在门口,不过是不放心他一个人在陌生的地方,但是吧……
算了。
到底是心意可嘉。想着,他不由得失笑。
“怎了?”聂昕之问。
“没什么。”郁容摇头,“咱们去前堂吧,这里的味真受不了……啊,不对,你要不进去一下?”
回前堂时,再一次经过了灵堂。
从窗口飞出的白幡,倏而飘到了郁容近前,距离双目不足半尺,被风吹得忽上忽下,簌簌地响。
聂昕之顺手拨开了幡纸,另一只手揽着身形微僵的某人。
感觉到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郁容清了清嗓子,余光不经意地瞄到屋内的纸人,身体便不自觉地往男人胸膛贴近,遂压着声音,开了口:“你觉不觉得这家店有些诡异?”
聂昕之没有反驳,顺着他的话语问了声:“容儿可是发觉有何异常?”
郁容轻咳了咳:“哪里需要发觉什么,这家里死了人,居然还敞开门做生意,也太心大了吧?”
聂昕之听罢,直言:“待我稍作打探。”
郁容囧了,忙道:“我就随口一说……”
聂昕之表示:“但有蹊跷异常,理当探查清楚,此为逆鸧卫之职责。”
郁容:“……”
逆鸧卫还真是什么都管啊。如此,便随这男人去吧,倒不是好管闲事,他真觉得这家店古古怪怪的。
两人回到前堂,行商客人们大多回了房间,只剩零星的两三个人,围坐在中间的大桌子边,边吃着酒,边闲聊。
此地距离新安府已经远了,方言大不相同了,这些说话带着浓重口音的人,语速十分之快……独自占据着角落小桌的郁容,侧耳听了一小会儿,便有些听不懂了。
默默拿起一块小点心,吃了起来。
点心是经过上一座小城时,顺道买的当地风味小吃,滋味殊异却是别具美味。
唯一缺点的是,口感干干粉粉的,吃个一两块便口渴。
“喝这个。”聂昕之来到桌边坐下,递过一个水袋。
郁容遂松开了拿茶壶的手,接过水袋灌了几口,嘴中顿觉清爽了,这才开口,嗓音极小:“查到什么了?”
“并无异常。”
听到男人的说法,郁容也没觉得太意外,就是有些疑虑:“那间灵堂……”
聂昕之淡淡道:“是为此家新嫁妇,数日前暴病而亡。”
按照当地风俗,新嫁妇过门后不足一年暴亡,视为不吉,不宜发丧,只当寻常一般……所以这家客店仍是照旧营业。
郁容一时无言以对,少时,又问:“那怎么不将人安葬了?”
聂昕之解释:“七日后才得下葬。”
郁容更是无语了:“这大夏天的……”
聂昕之说明:“天下之大,多有奇风异俗,数见不鲜。”
郁容默然,遂道:“是我少见多怪了。”
聂昕之忽是话锋一转:“既是不适,待雨势减弱,便上路罢。”
闻言,郁容侧首看了看门外,便是轻皱眉:“还是等放晴了再走吧?”
虽说走的多是官道,可这个时代的道路又不是水泥什么浇筑的,晴天还好,遇到雨雪,泥泞不堪的,车马也难行。
聂昕之微微点头,没再说什么。
“店家,还有空房没?”
又来个新的客人。
郁容下意识地循声看过去,一个跟他差不多大的青年边踏过门槛,边拍打着沾衣的雨水,身后跟着两人,不知是小厮或者护卫……穿着倒是简朴,素衣麻布的,观其气质,感觉非是寻常客行商。
掌柜的迎接了过去,嘴上回着话,还是之前告知郁容的那一套说辞。
青年听到没有客房了,面上是明显的失望,可是外头风大雨大的,继续赶路也不方便,遂与郁容二人一样,选择了暂且留待在这小客店。
“这边可以坐人吗?”
那青年环顾了一周,看中了郁容这边的位置。
郁容自然不好拒绝,正待点头,却见聂昕之忽地起身,便占据了自己旁边的空位。
“……”
干咳了一声,郁容迎上那青年的目光,冲他颔首:“且随意。”
青年弯了弯嘴角,微笑的样子看着有些敷衍,转头跟他的两个“跟班”,低声嘱咐了几句,便在对面的长凳坐下。
多了两三个人,原就是靠近角落的地方,愈发有一种拥挤的感觉。
本来还能跟自家男人闲聊天的郁容,面对同桌的陌生人,不得不闭上了嘴。
视线相交却是难以避免的。
又一次四目相对。
对面的青年忽是出声了,道:“在下周昉祯,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刚拿水袋喝了口水的郁容,霎时被呛到了:“咳咳!”
这人叫啥……周防尊?
聂昕之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无事罢?”
郁容微摇头,歉意地看着对面之人:“抱歉,失礼了。”语气微顿,自我介绍,“唤我郁劭真即可,”瞥了一眼垂目坐在身边的男人,“他是我的兄长。”
周昉祯勾了勾唇,仍是笑着勉强的感觉,问道:“听你口音,像是雁洲那边的?”
郁容心里一凛,面上温和,反问了一声:“你也是雁洲附近的?”
周昉祯倒是坦然:“跟雁洲隔壁,邹良的。”
郁容了然,暗道确实巧了,正待继续说什么,却听另一头突然闹了起来。
“不住了不住了!”体态臃肿的中年人气怒地吼着,“掌柜的你给退钱!隔壁居然躺着死人,有你这样开店的吗?”
掌柜的低声下气地解释着。
客人哪里听得进去,直嚷嚷着让店家退钱。
郁容默默围观,尽管吧,掌柜的服务态度尚佳,他仍是不由自主更同情那住在灵堂隔壁的胖子客商。
便在这时,坐在他对面的周昉祯突然起身走过去,嗓音微扬:“他既然不住了,不如把客房让给我?”
掌柜的还没来得及发话,胖子客商没好气地抢嘴:“你没毛病吧?死人的房子也敢住?”
周昉祯一脸无所谓:“哪家还没死过几个人?再说了,你不说死人是在客房隔壁吗?”
胖子客商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低骂了声“有病”,转而跟掌柜的继续闹着,要求退钱。
掌柜的没法,只能退钱。
周昉祯便果断要了那间客房,爽快地丢了房钱,领着跟班过去了。
另一边,胖子客商口中骂骂咧咧的,冒着雨离开了小客店。
目睹了这一切的郁容,心里着实无语——
奇葩的客店,奇葩的客人。
直到夜半,雨才渐渐停了。
郁容和聂昕之给了掌柜的一点文钱,便直接待在前堂留宿了一晚。
反正是夏天,夜里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就够了。
其实就算有客房,如果是在灵堂旁边的那种,郁容觉得还不如直接住这前堂。
除了没有床,睡着不方便,不过……有聂昕之在,靠着对方感觉更踏实。
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郁容想象中的《尸变》“剧情”没有上演……
如果不是经过灵堂,亲眼看到摆在里头的棺材,和怎么看都诡异至极的纸人,他也不会胡思乱想一整晚,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