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宅十余亩(10)
——不是他大方,而是没有图纸的精确数据,只靠摸索,便是汝窑技艺再如何超绝,也不可能造得出来的。反正,就算图纸给对方了,东西造好了,别人想贪,也绝对不会用……再者,文书可不是白契的,旻国的律法也不是作摆设看的。保密什么的无须太担心。
到这一刻。今天的任务算完成了。
郁容顺着南船北马的“步行街”,从西向东漫步而行,到路的尽头就是东渡码头。
之前与船家约好了,在这边的码头碰头,所以不需要回赶,一路直走——如遇到需要的或感兴趣的——一路还在买。
商户,铺席,走商的流动摊子,当真是什么样的物品都有得卖。便捡了些漏,比如跟薄衾同价的仿西域毛毯,又如在养蜂人那都买不到的蜂蜜,还有一些连摊主都不知道名字的乱七八糟的种子……
即使在铁铺与陶瓷店都用了白银代钱,到最后,兑换的一万三千多钱,仍是没能剩下几百。连板推车都快装不下了,“跑车”为此不得不另行加价……
夕阳西下,乌篷船终于离开了东渡码头。
满载归去。
东西太多,不乏贵重物品,林三哥自然跟着一起回了村。
一人留在船上看东西,另一人去找了头牛车。之后请夜宿河边的水手们帮忙卸货,待牛车装满,两人总算回到了村子。
天已大黑。
牛车驶过庄子,捧着碗窜门的村民们,和聚在一起打闹玩耍的孩童,都伸长脖子好奇地探望。
“周二嫂子看起来气色好多了,是小郁大夫给她瞧了病吗?”
提着纸糊灯笼的女人,与他们打了个招呼——主要是与郁容——遂擦身而过,未有更多交流。
男女有别,旻朝虽比前朝开放,在这方面到底得顾虑点。
郁容没多想——反正林三哥就是没事搭搭话——肯定地点了下头。
“挺可怜的一个女人……偏偏遇到那张油子。”
对村民各家各户的事,郁容根本不了解,就没接话了。
林三哥也没再继续感叹,义庄快到了跟前,这一车的东西还得好一番收拾。
第 17 章
满满一牛车的东西,看着很多……好吧,确实挺多,两人合力卸着,速度还是挺快的。
郁容暂宿的房间不是很大,不过合理地利用空间,这增添的诸多物什倒也能摆放得井井有条,像炭啊炉子,米粮干货,送厨房放着——反正就他一个人住在这边——水坛子之类,直接摆在井边,用起来方便。
占了牛车小半空间的棉花,干脆就不搬下来了。林三哥是帮忙帮到底,知道郁容对周遭不熟悉,打算明天走一趟,帮着将棉花送去作坊打棉。布料则留了下来,村子上有一家住户,专门做裁缝的,手工很好,什么时候过去都可以。
毛毯与薄衾直接铺床上。
笔墨纸砚与书籍有专门的箱子放置。
今天在南船北马淘了个二手的木柜,看着挺旧,质量却相当不错,半人高、一臂宽的,不特别大,正好勉强够放药材、成药,以及医药器具。于是小木箱可以横架在柜头,不会另外占空间。
蜂蜜是好东西,郁容表面上将其塞进柜中,合上门时不着痕迹地收入了储物格。
最后就是两只猫了,它们还在“卖猫”附赠的笼子里,橘猫仍旧高冷,“白手套”不安分地喵喵地叫着。
郁容没立时将它俩放出笼子,可也不想让新来的小伙伴们饿坏了,翻出猫粮——其实就是晒干的小猫鱼——每个笼子放了一些。
时辰差不多是戌时了,总算是忙完了,剩余一些琐事,一个人就可以了,郁容不好意思再麻烦林三哥,便出言相邀去客栈吃晚餐。从一大早到现在,除了在脚店歇息时吃了几口茶点,两人基本没有再进餐,早就饿了。
尽管厨具、粮食都有了,可郁容迫不及待想进食了,哪有闲心自己慢慢烧煮。
晚餐没什么好说的,菜式什么都不讲究了,只要快熟,先填饱肚子再说。
得幸亏他们没去得太晚,否则客栈的厨房也要歇火啦——农村不像城市,晚上休息得都很早。
等吃过了,林三哥仍旧同回了义庄,拉了牛车这才回自家去。
劳烦了人家一整天的,郁容挺不好意思的,原想给一锭银子作“劳务费”,林三哥却百般推辞,说会坏了他们一行的规矩,两人“讨价还价”,最终按照“市场平均价”,不多不少一吊钱,算今天的“经纪费”。
双方都还算满意。
林三哥觉得,这小郁大夫吧,有些不通俗务,为人确实不错,值得“投资”。
正中了郁容之意。就这一天的观察,他认为,林三哥这人机灵圆滑,是个天生的生意人,但不是奸佞的性子,人品可信,往后可以加深联系……
皆大欢喜。
林三哥走了后,义宅又恢复了死一般的静寂。
一打开房间的门,四道幽绿幽绿的光芒,同时“射”过来。毫无心理准备的郁容,是一个猝不及防,心跳急速增加……下一瞬,就听到猫的叫声。
郁容缓了口气,默然无语:差点以为撞鬼了呢!
点亮油灯,霎时没了闹鬼的感觉。
“白手套”还在喵喵,一扫满屋的清寂。
郁容心中微喜,蹲到笼子前,伸手正想将食指探进去,忽是意识到什么,顿了一顿,复又起身走出了房间,直朝厨房而去。
摸黑找出今天购来的小炉子,搬到院子光亮处。
遂清洗了瓦罐。
又回房打开药柜,挑出装百部、蚤休的纸包,每一样取适量,加了点之前剩下的蛇床子,一起放入瓦罐。倒清水,放到炉子上。
从床铺下揪了一把干草,塞炉子里点燃,火钳夹着竹炭一块一块地放火里烧着。
瓦罐熬着药,郁容没闲着,又取出了一小把苦楝子,切了少许几片苦参,就着新买的剪刀处理起来。等汤药煮沸,将处理好的两样药材搁了进去,加了冷水,继续熬煮。
直把一瓦罐的汤水,熬成了小半罐浓郁的药汁,才熄了火。
找了一个大号的砂盆,清理干净后放清水,将药汁倒了一些进去。
郁容不停地伸手贴近水面,感知着温度,觉得可以了,将还存有药汁的瓦罐放回炉子上。
又翻出了家用小碗二个。
用竹匙各盛了一勺稀释的药汤放碗里,二度稀释成一碗药水。
郁容端着两只碗,来到猫笼前,想了想,有些不放心,干脆花了一点贡献度让系统给药水做了鉴定。到底不是兽医,未曾正正经经地制作过给猫用的药,怕一不小心过了量,可别伤到了猫的身体。还好,系统给出的评价还不错,让他松了口气。
这才打开了笼子顶,将药水分别放到两只猫跟前。
反应不一。
“白手套”好奇心重,走上来闻了闻就直接舔了一口的药水,随即又抬着小脑袋,冲郁容叫了两声……可惜某人不懂猫语,不知道这是满意或不满……反正猫儿叫了几声后,又继续喝了起来,便不用担心。
“金被银床”的橘猫仍旧一副爱答不理的冷漠范儿。
等了半天,郁容没办法,只好拿着竹匙,亲自喂着它……“半强迫”地总算将一碗药水喂下去了。
边喂着,边想:或许应该改良一下摄入方式,下一回做成药粉直接拌入猫饭里。
光给猫儿们吃药还不算完,内外都需要驱虫。便一只一只地给它们洗澡,用的就是第一次稀释的药汤。
橘猫还好,尽管不爱理会人,但着实省心,在郁容给它洗澡时,象征性地挣扎两下,就听之任之了。
白手套可不一样,让它洗澡,跟“杀猫”似的,叫得可惨了。
郁容被它扑腾得一身药汤……可为了彼此的健康,到底硬下心肠,仔仔细细地洗了一遍,才松开了手。
然而,看到两只猫湿哒哒的,全身“瘦”了一圈的样子,可怜巴巴的,让新上任的铲屎官一下子心疼了,暗恼自己思虑不周,又不是不知道猫不喜欢水……
——明天不做别的事了。专心致志研究适合猫用的驱虫药粉。
给猫儿们洗了澡擦干净毛后,郁容没再让它们继续住笼子。
猫儿不该被拘囿在一片小小的空间里。拿出猫窝,铺上专为他们买的小毛毯,放到了床底下,将橘猫抱进去。白手套不需要人抱,它对小伙伴特好奇,主动扑进了窝里,往橘猫跟前凑。
郁容十分不讲究地席地而坐,笑盈盈地看着两只嬉闹:哦,只有一只在“闹”,高贵冷艳的橘猫偏开头,根本不理白手套。白手套却不在乎“热脸贴冷屁股”,一个劲儿地蹭着它。
这画面着实趣味盎然。
郁容看得津津有味,好久才想起来自己也要洗漱——今天的功课还没做呢!
“差点忘了,”年轻的大夫自言自语,“还没给猫起名字……唔,叫什么好呢?”沉吟半晌,右手猛地敲击了一下左掌心,“就这样好了。”在橘猫身上摸了摸,说,“你叫桑臣,”又点了点白手套的鼻子,“你是三秀。”
作为一个起名废,给猫取名字,第一时间脑子里闪过的是无数药材名。很不负责任地按照猫儿的毛色,给他们起这两个名字。
桑臣即是桑黄,三秀是黑芝的别称,二者皆为十分珍贵的药材,又同为蕈类……也挺搭的吧?郁容不确定地想。
虽然吧,桑臣不像“女孩子”的名字,同时“三秀”也不“男子气概”。不过无所谓啦,反正猫分雌雄,跟男女不一样。再者,雌性的橘猫性格“爷们”,白手套则黏糊爱娇,叫“桑臣”与“三秀”,再适合不过了。
——某个起名废,对自己起的名字极度满意。
这一夜与之前截然不同,屋子里多了两只猫,平添了一种温馨感,让穿到异世的少年大夫,第一次产生了些许“岁月静好”的感觉。
……哦,没有“静”,只能说“好”吧!
因为白手套——不对,应该叫三秀——精力太旺盛了,闹着桑臣不被理睬,大半夜的扑到了床上,闹起了郁容。
直到四更天,终于玩累了,才安分地趴窝了。
郁容面上无奈,心里却没有不耐烦……猫儿太可爱了,怎能忍心苛责?
平常这时该起身了,不过夜里实在没睡好,便略微补一会儿眠。只是生物钟的影响,睡得不太.安稳,眼睛闭着、脑子里转个不停,想这想那,又想到制作驱虫药粉的事。
不只给猫儿们用,照三秀喜欢上床的趋势,他自己也要用到。
可惜,计划注定是被打乱的。
郁容起身洗漱,刚练完武,还来不及做早饭时,忽听祠堂那边闹哄哄的,好像有许多人。
原是无心看热闹,哪料动静越来越大,不前去看一看不太放心。
去了才知道,竟是死人了。
人是猝死,死在外面,按照旻国的风俗,太不吉利了,不能随便安置。好在青帘有义庄,义庄有殓房,可以安置猝死的人——否则,只能在下葬前曝尸野外了。
郁容虽是落户在村子里,但除了里长一家,与其他人不太熟悉,顶多认了个脸。村民对他,也是尊敬有余,来往却不密切。
不过……
死了的人勉强算郁容的半个熟人。
对方曾在一旬前向他求过药,正是林三哥口唤的“周二嫂子”,张周氏。
郁容十分意外,不太明白她为什么会“猝死”。
这时,一旁有好事人跟他讲明情况:
原是张周氏一直有羊痫风,每年都会发作个几回,每次发作的样子都渗人得很……今早在田头,村民远远就看到她倒下去了,不怎么敢离得太近,哪料这一回与以往不一样。有人看到她半天没动静了,忍不住就过去看了看,才发现她直接死了。
郁容知道张周氏患有癫痫,即所谓“羊痫风”,但根据他之前的诊断,对方不可能会因癫痫发作而猝死的,尤其,他根据系统的药方,开的药能有效控制情况……
而张周氏又没其他什么大毛病,虽有寄生虫引发的“疳积”,也不到会致她死亡的程度。
村民看到年轻的大夫,停止了吵吵嚷嚷,纷纷让道。
郁容走到尸体近前,这才看清楚了张周氏的情况——
第 18 章
其面色如死灰,颊肉扭曲,表情狰狞得可怕,像是在死前经历过极致的痛苦。
唇口靡烂,眼角、鼻腔,甚至半掩在发后的耳朵,俱有鲜血流出。
正所谓“七窍流血”,这样的死状实在可怖又凄惨!
不必尸检,郁容一眼就看出了问题,这哪里是羊痫风发作的症状?!但凡有些见识的,第一时间便会作出中毒的推断。
显然,在场的村民,不在“有些见识的”范畴之内。他们又是惊惧,又是唏嘘,竟无一人怀疑张周氏的死因……不能完全说是这些人太愚昧了,毕竟不是信息发达的现代,大家眼界有限见识少,从不曾见识过这样的阵仗,只当羊痫风发作起来太厉害了。
郁容心知,事情很不对劲。
可他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一时之间犹豫不定,却不好贸贸然,跟眼前一群根本不熟悉的村民说,张周氏之死另有隐情吧?
第一反应是“毒杀”——咳,影视剧与网络小说的影响着实有潜移默化的效果——然则口说无凭。且这样的猜测太过于主观,真相也不乏有意外的可能,如张周氏误食了毒物。
记着要谨言慎行的郁容,暂时保持了沉默,并非“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而是在场之人没个能主事的,便将情况说明了,除却会带来惊惶,甚至引发众人之间对彼此的猜疑,没任何好处。
村民围着尸体,交头接耳,不敢站得太近,又不会离得太远。
有人跑开找里长去了。
郁容在近处打量着死者,目光落在其左手,准确地说,是腕部,可惜因是侧着身、蜷曲的姿势,那里基本被压在身下遮挡住了……吸引他注意的是,灰扑扑的麻衣里,隐约露出了一点晶红……不是血,好像是手腕上带着饰品。
无法不在意的感觉。有些古怪。可灵感闪过脑海,转瞬又消失了。郁容觉得好像忽略了哪里,乍然却怎么也想不起。
张周氏毕竟是女人,三十岁不到,不算老人,作为男性,不好再靠得更近,肆意翻看人家的尸体——他是大夫,非仵作!
里长还没等到,一个男人冲了过来,气势汹汹地扒开人群。
郁容心里存着事,一个不留意,差点被推搡到了地上,好在系统的武功不是白练的,身体反应比之前灵敏得多了,脚步几个错位,复又稳住了身体。
定睛一看,这才注意到来人的长相。
瞧着他面生,下一刻,就见男人满面的错愕,遽然变化,变得好似悲痛极了,整张脸憋红得发黑。
男人忽地扑到尸身前,嚎啕痛哭,嘴里叫张周氏小名,嚷嚷着不相信她就这么死了。
郁容轻蹙眉头,默然旁观了稍许,干脆退出了人群。
不知道是不是他阴谋论了,他总觉得那个男人哭得太假了。
蓦然想起了林三哥之前的感慨……
心里的怀疑愈发加深了。不是他一个人感觉不对。人群外围,有几个指指点点的,小声表示“张油子”——也即张周氏的丈夫——在做戏。
显然,张油子的名声在青帘十分不好。
说闲话的人们,倒没怀疑张油子害了张周氏,从他们交谈之中得知,张油子整天混迹在市井之间,好几天没见晚上回家了。
郁容默默听罢,不由得疑虑了:要真是这样,张油子给张周氏下毒的几率就不大了……不是没可能,而是张油子没那智商设计太复杂的局。
难不成,真的是他思想太阴暗了,凭着主观印象,就给张油子定了罪?
少年大夫摇了摇头:身为医者,切忌偏见,万万不该先入为主。
……算啦,还是回去烧早餐吧。
显而易见,张周氏之死,暂且不是他能管到的“闲事”。反正,这类不明原因的“猝死”事件,律法有明文规定,家人必须得上报。届时官府会派人来核实情况。没问题的让家属直接葬了,有疑点的会移案转由提点刑狱司调查。
郁容自觉要成为专业的医生,恪守“职业道德”,救治的该是活人或濒死之人,没必要捞过界,跑去管死人的事……不然,可不就“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嘛!
现实总会打脸不及。
郁容刚做好猫饭,早餐的咸肉粥还在炉子上温着,老里长过来找他了,请他去殓房看一看张周氏的尸体。
原来,张油子果然不愧为“油子”,死活不愿报官。理由是报官了,张周氏的尸体可能被剖开,不仅丢脸,还会玷污家声。
张油子闹得凶,其他人管不着他,老里长倒是村里的权威,可也有顾虑。虽然张油子一脉,跟张氏宗族的关系远了,根本不亲,但毕竟同村同姓的,还是有些顾虑的。
再则……
老里长犹豫了一会儿,才似下定决心,小声问:“小郁大夫你老实说,小周真的是羊痫风发作死的吗?”
——村里一大半的都姓张,于是嫁过来的媳妇们,平常称呼一般都以其姓氏区分。如林三哥叫张周氏为“周二嫂子”,老里长是长辈,就直呼“小周”。
言归正传。
郁容对老里长十分尊敬,对方既然明确问出口了,便也不隐瞒:“不是羊痫风,周二嫂子是中了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