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宅十余亩(44)
郁容驻足在游廊之间,望着满院子盛放的夹竹桃,有点汗颜。
红艳艳的一片花海,看着还挺漂亮,可也没必要种上这么多吧,就算夹竹桃有净化空气、保护环境的功能,但……到底是有毒之物。关键在于,昕之兄面对这么一院子的夹竹桃,居然没有一点心理阴影吗?
真是比他还心宽。
“可欢喜?”
听到男人忽然的询问,郁容愣了愣,一时没反应过来。
聂昕之低眉注视着他,目光沉静。
郁容对上他的视线,转而又看了看一院子的夹竹桃,语气迟疑:“还……不错?”
植物这种东西,毒不毒的不要紧,重要的是能不能入药,药用价值越高、适用症状越多的,他自然越喜欢了。
夹竹桃内治心疾,利尿祛痰,外消斑秃、甲沟炎,杀虫杀蝇,用途挺多的,且花开好看,观赏性高,确实挺欢喜的。
少刻,郁容突然回过味,昕之兄这样问,该不会……这成片的夹竹桃林,是为他种植的吧?这样的猜测有些自恋,纠结了一会儿,便放弃了追问的打算。
将园子游玩了个遍,日头有些烈了,遂去了书房,满满一书架的医书,是民间书坊买不到的经籍,比荷蛰小院那里的更加珍贵,郁容见之欣喜不已,随手抽出一本,简单翻阅了一下,便是爱不释手。
克制着兴奋的心情,他偏头看向聂昕之,双目明亮:“全部都可以看?”
男人微微颔首,表示:“此处皆为私人藏书,尽可随意。”
郁容闻言喜不自禁,几乎习惯了这人对自己的包容,语气毫不犹豫:“那我可就不客气了。”便将适才翻看的古籍,翻回扉页,准备从头看起,嘴上招呼着,“昕之兄你去忙你的罢。”
聂昕之应了声,却没离开书房,反而来到书桌之后,提笔写着什么。
郁容瞟了他一眼,旋即收回目光,注意力集中到医书之上。
废寝忘食。
郁容几乎忘了他到京城是干啥来着的,现在别说取什么龙血竭了,连沧平的城门都没踏进一步,整天就泡在了书房,有时候灵感来了,别苑里也有药房什么的,一套套的工具,除了系统奖励的那几样,比家里的更齐备,研究什么的,制药方便得很。
中间有几天想着,离家好一段日子了,是不是该回去,还没等他想好要不要跟主人家辞别,天气陡然热起来了。
好在聂昕之的别苑里储备了足够多的冰,消暑什么的不说,还可以自制冷饮,惹得郁容着实舍不得离开了,尽管他会提取制冰的芒硝,可气温太高,光靠自己制作几块冰哪里够用。
如聂昕之这般地位的人家,大夏天的各种享受,让郁容这个从现代来的土包子,叹为观止,譬如“水激扇车”结合“鼓以风轮”的“清暑亭”,堪称旻朝版的“空调房”,凉爽不说,亭内摆放着各色鲜花,芬芳怡人,增添了几许雅静,让人进了就不想再出去。
畏寒又惧热的少年大夫,白天整个人就长在了清暑亭里的画石床上,晚上贪凉还不想走,哪料某一次睡着了,被男人直接抱着送回卧房,感觉特别丢脸,之后便“自觉”了一些……反正,旻国夏天的夜晚不像现代那样热,再加之,卧房四角各放置了一个大“冰鉴”,床上铺着玉席,静心睡着,一觉到天明。
此刻,郁容坐在清暑亭里,喝着聂昕之吩咐下人做给他的砂糖绿豆汤,桌上冰盘里放着瓜果,饿了还有名叫“水晶黄冷团子”的糕点可以垫肚子……再看看前几天被接过来的猫儿们,一只一只趴在冰凉凉的画石床上打着盹儿,忍不住想捂脸。
这日子过得真是太腐败了!
曾经的社会.主义接班人,几乎快被敌人的糖衣炮弹给腐蚀了。
说好的,取了龙血竭就回家,到现在,连龙血竭的影子也没见着。
郁容原想问问聂昕之,住到这里才倏地发现,那个男人真得特别忙,倒不至于看不到人,对方有大半的时间也在别苑,但是每一天,从早到晚,一直一直有逆鸧郎卫或进或出,向他汇报各种事务,桌子上的公务折子堆成了好几座小山。
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这别苑其实是聂昕之的“办公”场所吧。
为了避嫌,郁容便尽量避免去他办公的地方,乃至往往到晚餐时,才能见上对方一面,又因着食不言什么的,导致他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问龙血竭的事情。
“咳咳咳……”
郁容回过神,听到这一阵咳嗽,第一时间想到了聂昕之的胞弟,循声看过去,不由得一愣。
来人三四十岁的样子,面容白皙,身形清瘦,时不时地咳嗽,显然,身体不是很好的样子。
郁容连忙起身,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那人先行开口了,语气温和,带着笑意——
“你便是勺子藏着的小桃花?”
郁容:“……”
有听没有懂,“小桃花”该不会指的是他吧?还有,“勺子”是谁?
“先生您是……”
来人又咳了两声,道:“我是勺子他爹。”
……大勺子吗?
郁容赶紧拉回跑马的思绪,绝对不承认刚刚他想到某些方言里“勺子”指代的意思。
便是回过味来。
勺子应该是昕之兄吧……咳!
然后,郁容就惊悚了,后脊发冷——昕之兄他爹,昭贤太子不是早死了吗?
凉风嗖嗖,清暑亭里弥漫着一股寒意。他想起来了,今天是七月十五中元节,鬼门关大开之日!
作者有话要说: 照样0点前还有一更。
多谢正妻的雷
1.7
再看这人, 长相与聂昕之倒没什么相似之处,却有几分聂暄的感觉——哦, 不对, 应该是聂暄像对方——同样是看起来不太健康,宿疾在身的感觉。
郁容觉得寒毛直竖,他其实不怕鬼的……
一道极为熟悉的嗓音适时响起:“陛下来此有何贵干?”
陛、陛下?
浮想联翩, 脑海里正上演着各种鬼故事的郁容:“……”
“咳咳。”自称“勺子他爹”,其实是当今圣人的中年男人,偏头看着来人,“禁中太热了,便欲出城消消暑, 路经此地,想看望一下你。顺带……”说着, 视线又转向站在旁边一脸懵忡的少年大夫, 笑得和气,“瞧瞧你藏的小桃花。”
郁容眨了眨眼,与圣人的目光相对,背心慢慢渗出冷汗——这一回想到的不是鬼怪邪祟什么的, 而是,陡地意识到这位的身份, 及其身份在这个时代所代表的意义, 便是在他的认知里没有多少对皇权敬畏的意识,可当真遇到这样一位执掌天下人生杀大权的人,不由自主地心生了些许忐忑。
真正让他不安的, 是那一声“小桃花”的说法……尽管圣人用的是戏谑之言,不代表他就察觉不出其中隐含的信息。
后脊更凉了。
到这时,郁容真真切切意识到聂昕之不只是“昕之兄”而已。
虽然他们之间没真正如何如何,但经过这一段时间的同吃同住,不经意地,彼此间就有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默契。
然而,他怎么忘了,以聂昕之的身份,怎么可能被允许跟一个男人在一起——不是当成娈.物的那种——既不娶妻,又如何延续子嗣?何况,岂止单单是子嗣问题。
聂昕之确实没有父母管束,可头顶上有一个说话比父母之言更具权威性的帝王,关键在于这帝王还是他的至亲长辈。
郁容觉得,不只是背后发寒了,脖子间也凉飕飕的。
出师未捷身先死,断了袖子又断头……真真的凄惨。
怕不会就是他的下场吧?
郁容看似神态镇静,脑子已被乱七八糟的想法挤压得快要炸了。
聂昕之根本没搭理圣人的说法,走到他身边,声音沉静,及时地将他从惶恐中拯救出来:“容儿,这一位是陛下。”
脑子发懵的少年大夫,终究被自己的脑洞“吓”傻了,全然忘了像正常人那样见到天子三拜九叩行跪礼,反倒是脱口问出:“原来圣人竟是昕之兄的爹?”
语气好像还很冷静。
“……”
聂昕之难得露出了怔忡的表情。
圣人哈哈大笑,赞道:“是也是也,我确是勺子他爹。”
郁容听到了笑声,便是陡地一个激灵,瞬时囧了——糟糕,这下子自己怕不得真要玩完了!
“还请官家自重。”聂昕之冷声道。
圣人闻言,反而笑得更厉害,然后就呛到了,边咳嗽边笑个不止。
郁容:“……”
莫名的熟悉感……啊,是了,聂暄也是这个样子,笑点特别奇怪又特别低的感觉。
聂家的人,真是一言难尽。暗想着,郁容偷瞟了聂昕之一眼,感觉他这位昕之兄,是唯一一个正常的,基因突变吗。
半晌。
圣人总算笑完了,目光复又投到少年大夫身上。
郁容暗自紧张,好歹这一回脑子没短路,想到刚才自己傻站了半天,忘了行礼,现在补上不知来不来得及……问题是,他该怎么行礼,下跪吗?理智上能理解,感情上着实不习惯。
圣人像是感觉到什么,那头少年大夫刚要行动,抬手便是一个虚扶:“私底下无需多礼。”
聂昕之同时伸手握着了郁容的手腕,将他扯到身侧让他站稳,转而又问向圣人:“陛下既是路过,臣侄正好有要事禀报。”说着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请人去往他办公的西院。
待到聂昕之与圣人都走了,郁容留在清暑亭发愣。
半晌,渐渐醒过神。
居然什么事都没有?所以圣人当真只是来看一眼勺子的小桃花……不对,他不是什么桃花,咳。
囧囧的感觉。
“吓着了?”
郁容:“……”
这人神出鬼没的,要不是自己心理素质好,没吓着也会被吓了一跳。
腹诽完毕,郁容又想到了刚才的一遭,心里还在打着鼓:“他……官家走了?”
聂昕之微微颔首。
郁容犹豫又犹豫,想问些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莫怕,”聂昕之像是察觉到他的不安,“官家不会对你如何。”
郁容惊悚了,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圣人原本还真准备对他如何如何吗?也……太无理取闹了吧?旋即想到之前的失礼,蓦然意识到,圣人若要治罪,他早先便脑袋搬家了。
聂昕之补充说明:“无需多思。”
郁容默默地看着他,忽是出声:“我想回家了。”
聂昕之默然,少刻,说:“近日公务繁忙……”
又是这句话。郁容难得赌气:“我可以自己回去。”
龙血竭什么的,昕之兄什么的,圣人什么的,爱咋咋地吧!
“容儿。”聂昕之一贯不含情绪的语调,此刻出奇地低沉,让人感到一种安心,“有我在。”顿了顿,道,“尽可做你自己想做的,勿须有任何顾忌。”
郁容只道:“我明天回青帘。”
聂昕之这一回没再推脱:“好。”
郁容注视着神色淡淡的男人,心中难以言明的焦虑忽而淡去了一些,倏地升起一种歉疚。
“那个……”
聂昕之静静地看着他,等待接下来的话语。
郁容犹疑了半晌,自己都不知道想说什么,不由得暗叹,他真是从没有过这样纠结过。只是,原本想着顺其自然,甚至有些意动的事,因着圣人的突兀造访,让他不得不产生质疑之心。
尽管优柔寡断,可有些事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容不得他随随便便地作选择。
“为什么圣人喊你‘勺子’?”
话一问出口,郁容就囧了,他是想转移话题,可怎么就问出这么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好吧,也不是莫名其妙,他确实挺好奇的。
聂昕之有问必答:“出生之初取的贱名。”
郁容恍然大悟,旋即想到了聂暄:“所以二公子也叫瓶子?”
聂昕之淡声道:“缸儿。”
哎?
聂昕之解释了句:“他嫌缸儿难听,自己改了。”
郁容默了:缸儿是难听,可瓶子也没好到哪里去吧?
“听起来都是厨房里的东西?”
“小辈之中尚有铲子、碗儿、锅子、盏儿、杯子等厨用物什。”
郁容一下子被逗笑了,满心的纠结随之散去大半:“一家子‘餐具’啊?”
聂昕之略是点头。
郁容见状,乐不可支,半晌,忽地叫道:“勺子兄。”
聂昕之微怔,随后,居然应了声。
郁容笑得更厉害了——不妙,他的笑点也越来越诡异了。
不过,真的好好笑,“餐具”就算了,昕之兄竟然还是勺子。
笑着笑着,忧愁向来存不过一刻钟的少年大夫,心情便豁然开朗。
“昕之兄。”
“嗯。”
“多谢了。”
这人故意在逗他开心吧,尽管有些拙笨,但他确实被逗得开怀了。
聂昕之凝视着郁容的笑颜,伸手在他的发上碰了碰,以着陈述好似不带情感的口吻,说:“你还小。”
郁容一愣,继而又微微笑了,点头表示赞成:“我还没成年。”
所以,再等等吧,他一定考虑清楚。
不能辜负昕之兄,但也绝不辜负自己。
“勺子兄……”
之前憋狠了,郁容忍不住起了促狭之心。
一直“逆来顺受”的聂昕之忽而在他眉眼边摸了摸:“叫兄长。”
笑意卡在喉咙,郁容不由得张大双目:啥意思?绝不承认又想歪了。
男人重复:“叫我兄长。”
郁容迟疑了一会儿,试探着开口:“兄长?”
“嗯。”
突兀地想起匡英,以及跟他曾有一面之缘的弟弟匡秀,郁容微微勾起嘴角,学起匡秀对匡英的叫法:“大兄?”
聂昕之依然应声:“嗯。”
郁容又笑喷了。
简直像是被笑点低的聂家人传染了。
万一他被笑死了,谁来继承他的猫儿,和大熊猫?哦,还有大公鸡小红,以及实际上已经归属他的梨花。
·
说定了回青帘,第二日,郁容便带着他的猫儿们,坐着马车回去了。
——引得他去京城的龙血竭,拿到了足有十斤多。
聂昕之仍是他的“专用司机”。
着实过意不去,郁容已经推辞了几遍,可对方一个轻描淡写的“公务顺路”,就让他没话了。
炎炎夏日,在自家里当然没有王府别苑舒适了。
刚回家的头两天,郁容被热得有些小后悔,分外想念起别苑的清暑亭,转而便想到了那看着和气、心思不明的圣人,顿时打消了惦念之心。
算了,京城水土不服,他还是老老实实、安安心心地窝在青帘这个小村子里吧!
反正处暑已过,天气将会一天比一天凉,家里也不算待不住。
很快,郁容没时间纠结有的没的了。
何蛮子忽然上门。
前不久成功栽培并取得收获的半夏,在这第二季才播种没多久之时,遇到了严峻的情况。
不光是半夏,春季播种尚未到收获季节的丹参,甚至是原本长势良好的桔梗、白术等,或多或少遇到病虫害。
虫害成灾,若不及早救治,届时怕是颗粒无收。
作者有话要说: 勺子→傻子
1.7
遇到大规模的病虫害, 便是种植好手,往往亦只能束手无策。
郁容作为半吊子的农事专家, 不得不赶鸭子上架, 连夜翻起了那本药株培育大全,仔细阅读、揣摩并记忆各种病虫害的详情描述,及针对其预防、治理之方法。
次日一早他便赶往了小儿山, 跟着何蛮子去到种植了半夏的坡地间,查看情况。
在半夏种植的过程中,常见的主要有球茎腐烂病、绍叶病、病毒病等病虫害,除了气候与土壤这方面的因素,基本是由虫害、真菌性危害进而引发病害的。
虽有些不事生产, 郁容的理论知识还是不错的,在请何蛮子种植药材之前, 就考虑过这方面的问题, 早先便作了防治准备,比如在播种前,自配了药液浸种,用以防治虫害与真菌危害, 选的坡地,不仅土壤与土质适合种植, 同时也考虑过遇到高温多雨水等情况。
事实上, 在第一季半夏收获前,不是没出现过病害的情况。
何蛮子不愧是专业种植户,及早地便将染病的植株移除, 烧毁后深埋,又取了石灰水浇灌病穴……应急措施十分有效,然而却远远不够,毕竟病虫害的问题非常复杂,引发因素也有诸多不同,针对某一种情况行之有效的手段,遇到另一种情况,兴许不仅没用,更甚者适得其反。
譬如,这第二季半夏遇到的病虫害,便打得何蛮子一个措手不及。
郁容没有责怪对方的失责,到底是受制于生产力水平,这个时代的农业生产主要还是靠天吃饭,尽管旻朝在施肥、灌溉等农耕技术已经相对进步了许多,粮食亩产量由此也逐步得以提高,但是针对病害、虫害或是真菌性危害,便是顶厉害的种植好手,往往也就做到何蛮子这个程度了。
——主作肥料的草木灰在一定程度上具备防治病虫害的作用,除此便是拔除、烧毁病株,靠石灰水杀虫,顶多再利用上兔羊牛的粪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