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宅十余亩(46)
思想不受控制地歪掉了,郁容莫名觉得“污”, 尤其想到,自己口口声声唤起某个男人为“兄长”……咳, 打住!
春天早已过去了, 胡思乱想什么的要不得!
“容儿……”
郁容陡地打了个激灵,关闭掉脑洞里的小剧场:“什么?”
聂昕之朝他摊开掌心:“木牌。”
郁容忙将对方的木牌还了过去。
男人没有收回手,提醒道:“你的。”
郁容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便将自己的木牌交给对方。
聂昕之带上两块木牌行至树下。
郁容有些迷糊地跟随其后, 便见男人不知道怎么弄的,一对儿木牌被同一根红绳拴挂在月桂枝间。
真真是连枝又交柯了。
仰头看着满满一树的红绳, 绳子之下悬挂着无数木牌, 总算意识到大家不是在单纯地祈福,而是专门许愿求姻缘。
这样一想,郁容不由得默然, 张大着一双桃花眼,瞪向某个自作主张的男人。
“怎了?”聂昕之问着,神态坦然。
郁容微微张嘴,复又阖上。这让他怎么说呢?明明是自己要求拜神、烧香的……说什么都有些理亏的感觉。
一道稚嫩的嗓音适时插入:“贵人公子,您要不要请一尊兔儿神?”
兔儿神是个什么神?一听就特不正经的感觉。
郁容循声,低头看去。
一个七八岁大的孩童,穿着破陋却收拾得很干净,臂弯挎着一个竹篮,竹篮里满满的一堆巴掌大兔子,粗麻布扎成的兔子做工不算太精致,颇有一种拙陋的趣味。
盯着小孩手里的兔子,郁容语气不确定:“兔儿神?”
小孩有些腼腆,露出小小的笑容,嘴巴吐出吉祥语:“请了兔儿神,贵人公子就会事事如意走好运的……”
就凭那个长相抽象的兔子?
郁容很是怀疑,不过也不想让小孩为难,便要了两只兔子,每只十五钱,挺便宜的。
小孩欢欢喜喜地收了钱,将两只兔子塞到少年大夫手中,高高兴兴地钻入人流,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郁容把玩着手感粗糙的兔子,随手丢了另一只给聂昕之:“送你一只兔儿神。”
聂昕之默默收好。
昂藏七尺的汉子握着童趣十足的兔子,这画面实在太美……全然忘了自己也拿了一只在手中,郁容笑得乐不可支。
“笑甚?”
郁容摇头,跟着男人一边往人少的地方走,一边继续摆弄着“兔儿神”,忽是想到什么:“这兔儿神该不会就是太阴君吧?”
聂昕之“嗯”了一声。
郁容一时哑然,半晌,清了清嗓子:“是主管姻缘的神?”
说起来,他隐约记得天.朝好像也有“兔儿神”,不记得在哪看到的,当时眼睛一扫而过,没上心……不知道跟这个世界的太阴君是不是差不多的存在。
聂昕之再度肯定地应着声。
郁容有些无语:“为什么八月十五会拜兔儿神?”
“除却中元、下元,民间每逢月圆之际,俱会敬拜太阴君。”
郁容:“……”
看来以后他得留点心,神佛什么的不懂就不要乱拜了。
随即又放开了心怀,不再纠结什么。反正,迟早得找对象的,拜拜红喜神也不算错,至于说自己的姻缘牌被“强行”跟另一个人的绑定了……尽管嘴上没承认,却不得不承认,大概,除了这男人,他怕是不会再有第二个选择了吧?
两人随意地穿行在街市之间。
罗绮满街,丝篁鼎沸。
真没想到古代夜市如此热闹的郁容,真真跟个土包子似的,新奇又好奇。
沿街有舞队游.行,有搭台唱戏的。
细旦清音撩人,戴花簪翠,一身彩衣华服,腰肢袅娜,直让少见多怪的少年大夫看直了眼。
眼睛被覆上温热的手掌。
“昕之兄?”郁容有些莫名。
聂昕之淡淡道:“灯火耀眼,易伤目力。”
郁容不由得失笑:“是吗?”
这算不算是“道貌岸然”?不让他看那细旦就直说嘛……反正没多好看。他之所以会看呆了,不过是听旁边人说,那怎么看怎么都像女人的细旦是男人扮演的,忍不住想探究一把。
“前街铺席,新出了螯蟹,石榴孛萄亦已上市。”聂昕之语气自然地转移话题。
郁容闻言,双目明亮:“有卖螃蟹的?好不好吃,不是河塘里的那种石蟹吧?”
聂昕之表示:“可去一观。”
郁容闻言点头,想想也是,过去看一看就知道到底是什么螃蟹,如果是大湖蟹,那可真不错,他上一回吃还是在前年中秋前后。
二人果断决定离开这一条街。
纱笼照道,迎面有三五风流子弟,拥簇着佳人美女,戏笑追欢。
郁容默默地让出路,站到边角,忽听爆竹骤响,闻声回头,火树银花、星落如雨,不自觉地微微一怔,蓦然想到那首被人用滥了的《青玉案》,此时此景,真真不能再契合了。
见走在前面的少年大夫蓦然止步,看起来有些晃神的模样,聂昕之疑惑地唤着:“容儿?”
郁容瞬间回过神——尽管习以为常了,偶尔还是会被这家伙的“容儿”给雷得身心酥麻酥麻的——摇了摇头,视线转到另一侧,正要开口,余光不经意地飘到了暗处的巷口。
心脏猛地一紧。
“那边!”
聂昕之顺着他的指示看去,巷口特别窄,昏暗暗的什么也看不到。
郁容赶忙地拉着男人的手臂,一边疾步朝那边跑去,一边没忘记说明:“好像有人拐子在偷小孩。”
没看错的话,应该是之前卖兔儿神的那个小孩。
十来丈的距离,两人没一会儿跑到了巷口,朝里看去,破陋逼仄,隐约可见残垣断壁什么的,再往里便是倾倒的房屋……
死巷。
没两下就转完了,除却郁容与聂昕之,在场没有第三个人。
“明明是这里……”少年大夫眉头微皱,很是纳闷,“我亲眼看到那人捂着小孩的嘴就往这里拖。”
聂昕之没有怀疑他的说法:“出去再说。”
才一出巷子,不知从哪冒出了一名便装郎卫。
静默地注视着聂昕之分派着任务,郁容有些囧。他根本没意识到,周围潜藏着别人,这些家伙的隐匿和跟踪能力也不太厉害了吧,感觉不怎么科学。
没一会儿,好几名郎卫出现又立刻散开,分头去查寻人拐子与小孩的下落。
有专业人员在追查,郁容便安定了心,没想着瞎掺和,术业有专攻嘛!
只不过,原先想吃螃蟹的计划,就此搁置……
意兴阑珊的,没心情享用美食。
随同男人去了一座清幽小院,简单洗漱了一番,便躺床上休憩了。
一早醒来,郁容就听到聂昕之说,昨夜里的人拐子被抓到了——顺带将某个“人口拐卖团伙”直接一锅端了——不但及时地找到了卖兔儿神的小孩,还有更多的妇女、孩童被救了出来。
遂放下了这一桩心事。
不过……
“你是……”郁容迟疑了一会儿,不确定地唤着,“余社头吗?”
余长信笑道:“许久未见,不成想小大夫还记得余某。”
郁容默了。
原来真是这个人啊……不能怪他记性差,上一回见到这位疑似“传.销头子”的男人,对方看着还是一副斯文清隽的文人模样,跟眼前一对比,根本是两个人!
络腮胡子,不修边幅,曾经是锦衣宽袍,现如今穿着一身麻衣短打……落魄极了。
尽管有些奇异,郁容却没想过打探他人的私事,目光转到昨晚被拐的小孩:“原来是余社头家的孩子。”
这家伙这一整年到底干啥了,搞得自家小孩都得自己挣钱糊口。
余社头愣了愣,看向孩子,少刻之后又笑:“也可以这么说。”
真是奇怪的说法。
郁容默默想着,没再追问。
余长信跟他打了招呼,便过去另一边,跟负责看管这些被拐孩童的郎卫交涉去了,没多久办完了手续,领着孩子又过来辞别了一声才离开。
“怎了?”
沉浸在情绪里的郁容回过神:“就是觉得那余社头好像变了不少。”
还以为对方趁这时机会再跟他“拉赞助”呢。
——关于余长信所设想的“福居社”一事,郁容当初曾跟聂昕之提过醒。
聂昕之言简意赅:“此人近一年遭受诸多磨砺。”
“怎么说?”郁容被吊起了胃口。
聂昕之也不隐瞒,简短地说明了前后因果。
被郁容怀疑“传.销头子”的余长信,筹集到诸多善款后居然真的建办了个“福居社”,初心上佳,无奈能耐有限,再加上又得罪了人,中间遇到过很多问题。
郁容不自觉地蹙了蹙眉:“那些小孩没事吧?”
聂昕之微摇头:“有逆鸧郎卫督察。”遂继续讲述,“余长信走投无路之际偶遇苏重璧,得受援助。”
苏重璧……等等,那不是眼前这男人的表弟吗?怎么又跟他扯上关系?
聂昕之察觉到郁容的疑惑,简单解释:“苏重璧与苏家起了龃龉,现正出走之中。”
郁容黑线。这家伙的弟弟们怎么都爱好翘家?
不过这不是他所关心的。
“现在福居社怎么样了?”
“孤寡者三十有余,凭靠手工细活,尚能自给自足。”
郁容怔了怔,不由得露出一个微笑:“看来我的银子没白花。”
聂昕之却是摇头。
“怎么了?”
“人心易变却。”
郁容囧了囧,感觉这不像是昕之兄会说的话啊?
“你指的是余社头?”
聂昕之淡声道:“人多易乱,二心难免。”
郁容听了,若有所思:“确实……”
福居社什么的,设想是美好的,可是落实到实践,只要想想现代频繁爆发丑闻的所谓“慈善”……任重道远。
世间之事多无奈。
福居社的未来便是郁容想关心,也操不上那个心。
回到青帘,抽了几天的时间,他制备了一些日常必需的成药,托回来取货的林三哥送去了福居社——不管将来会变成什么样,现在那里,都是些艰难求生的孤寡老弱,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希望多少能帮上一点。
……算是“回馈社会”?
毕竟,在外祖父收养他之前,他也曾受惠过无数善意。
直接赠予银钱,容易惹出乱子,不如发挥自己所长,到底这个时代有许多人生病了是没钱买药的。
制完了药,郁容复又将心神集中在了农药与除草剂的研制上。
既要有效服务于生产,又绝不能搞出“百草.枯”这一类的药剂……真是难为他了。
好在,郁容有足够的时间琢磨,秋收临近结束,除了那些尚且不到采收时节的药材,庄稼作物之类今年是基本上用不上农药与除草剂了。
某些冬季收获的蔬菜,在打过秋霜之后,虫害什么的逐渐减少,无需太操心。
郁容便重新安排了日程,不像那段时间一样,将所有的精力一股脑儿投入到农药与除草剂的研发上。
该学习时学习,该制的药一点儿没有少,该给人治病时就离家走上一段路程……井井有条,同时劳逸结合。
倏忽之间又到了一年的小雪时节。
郁容长舒了一口气。
他终于成功改良了“除草剂二号”,原本烈性的药效温和了许多,效果自然不如一初的好,却将对人体的毒性降到最低,专门针对菟丝子一类极难缠的寄生性有害杂草,效果殊异而几无药害。
同时,“土农药”经过他无数次的试验,针对着不同的虫害病害,最终设计得出十种天然无害的药剂配方。
将诸类配方各抄写了好几份,再由特殊的药水处理了纸张后,用蜡封好。郁容找上在他家当看护的石砮,请他无论用什么法子,将这些方子尽快转交到聂昕之本人的手上。
费了这好大的心力,他自然不是光为了自家的一亩三分地……说造福于民或许夸张了,只是他觉得,有些事既然能做到,利人又利己,何不尝试着去做呢?
其实,还有一种隐秘的、不便宣之于口的想法。
他始终没能忘,在王府别苑遭遇到圣人的场景,可是切切实实地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天威难测”——尽管对方实际上什么也没做——现在看起来好像没事,但万一哪天,譬如他脑子一抽,决定将某个男人拐回家玩一把断袖的游戏……为了不让自己太早断头,提前准备一些“筹码”,或有必要吧?
模糊的念头不过是一闪而过。
郁容其实没认认真真地考虑到那么远,天天各种瞎忙活,哪有多少闲工夫想有的没的。
最近,花在研究的时间上也少了,他受老里长之托,趁着冬闲,教导村里的大家制作简易的“土农药”。
自认为是很简单的事。
哪料,待到正式“授课”,郁容简直是各种痛苦……或许这么想不太好,但他真的觉得,绝大部分的村民,理解能力着实太低了。
至今,大多数人只学会蓖麻叶子捣成药汁,类似这种最最简陋的方法。
稍微复杂点的,比如百分之几的苦楝子,掺入百分之几的无患子,再加百分之几的柳树皮,混合百分之几的石灰水……七成的人直接蒙圈了。
到最后,郁容只好无奈地表示,以后直接找他取用药剂成品吧。
老里长拍板决定,谁家想要就花钱买,当着全村人的面,针对不同类型的药剂,确定了一个普遍能承担得起,同时郁容还有得赚的价格。
皆大欢喜。
郁容哭笑不得,卖药什么的还能算本职,卖农药……但愿外祖父的地下之灵,别被他给气着了。
当然了,他本人是不介意“拓展”更多的业务,谁人会嫌钱赚得多?
只有一点,以他个人的精力,如何能同时做这诸多的事?再找学徒吗……感觉不太妥当。
不由得便想到了匡万春堂。
或许……
“郁哥哥,有客人。”
小河在书房门口喊着。
是客人,而非病人。
顺手将医书塞回书架,郁容暗自疑惑,这个雨雪天的,谁会登门拜访?
莫不是,正好是匡万春堂来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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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是桃花哥哥?”稚气的、好奇的嗓音在堂屋响起。
郁容不由得一怔, 看到端坐在椅子上的小孩儿,看面相跟小河一般大小, 有些莫名:“你是……”
桃花哥哥是个什么鬼称呼?
小孩儿露出一个乖乖牌的笑:“我是大兄的小堂弟。”
这话说得跟没说一样, 郁容却知道了对方大概身份——“桃花”这个说法一下子就能联想诸多——对方口中的“大兄”不用怀疑,肯定是远赴河西、良久没有消息的某个男人。
正在郁容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这位“小堂弟”时,忽听身后传出一阵咳嗽, 下意识地转身看去,瞬时瞪大了眼——
这、这个人……
尽管吃惊异常,好歹这一回没像别苑那次反应迟缓,甫一看清来人,他立马出声:“参见圣……”
圣人当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阻止了对方想行礼的举动,仍是笑意盈盈的模样:“鱼服私行, 不宜张扬。”
郁容愣了愣, 便重新站好,表情木然,看着很镇定的样子,实则……没了昕之兄在一边“撑腰”, 他真真的好紧张啊!
圣人仿佛察觉到他面下的焦虑,含笑的眼里, 带出一丝兴味, 嘴上十分温和:“你与勺子是为……”语气好似微妙,顿了顿,“私人之交。叫我一声叔叔倒也合适。”
郁容有点囧, 可没那个胆子喊一代帝王为“叔叔”,再则,看着对方还算年轻的面容,便是没有至尊的身份在先,他也很难将其看成叔叔级的存在。
“……您说笑了。”最终只能这样含糊地回着。
“一板一眼的,简直跟勺子如出一辙。”圣人叹息,口吻却是含笑。
郁容唯有默然,多说多错,谁知道这位大佬是个什么心思?
见他这模样,圣人摇头,双手背在身后,绕着堂屋踱步转了一圈,遂发表着感慨:“此地虽不若禁中繁华,看着简陋,却也颇有一番野趣,”说着带上几许遗憾,“就是地方太小了。”
郁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又不好总也不搭理人,让对方唱独角戏,便硬着头皮,作着谦辞:“乡野弹丸之地,如何敢与禁中相提并论?”
圣人闻言哈哈大笑:“可便是这弹丸之地,却藏有全京城找不到第二个的奇人。”
郁容心里一惊,有些弄不明白这位的意思。
好在圣人没有吊他胃口的打算,直言道:“勺子派人八百里加急,往禁中送来一封讨赏信。”
讨赏?
“信中提到你制成了……”圣人略作斟酌,“专事农事可除草、驱虫的药剂?”
郁容:“……”
莫名有一种被昕之兄坑了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