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宅十余亩(112)
他想起了阿若。
好一段时间没收到阿若的消息了,不知对方过得如何?
敛起纷杂的思绪,郁容扬起笑,嘴上却故作唉声叹气:“哎,我突然好担心一件事。”
聂昕之相当地配合,问:“怎了?”
郁容回答:“我在想,百年千年后,史书上会不会留下兄长‘抄家王爷’的声名?”
聂昕之漫不在意,只道:“身后名有何惧。”
郁容闻言,含笑一拱手,打趣着:“兄长胸襟洒落,着实令容自愧不如,佩服佩服。”
听着没营养的话,聂昕之没作应声,抬起手,指尖轻触这人笑唇微弯的唇角,缓缓摩挲。
郁容淡定地拿开了“咸猪手”:“别闹。”
静以养身。
大夏天的,还是少做些剧烈运动为妙。
说着抄了苏家,聂昕之第二日果真调集了一营的郎卫,将苏家直接给围了。
这是郁容听管事说的,没能亲眼看到兄长耍威风的现场。
事实上,聂昕之直接要求他近日尽量待家里,莫出门。
因着之前泼毒水一事,郁容尽管根本没遭到罪,却被某真正受了伤的男人给“看”得更严了。
对此,他没什么被禁止行动自由的不满,知晓不过是兄长太紧张了。
作为一个宅,郁容其实对出门没多少执念,没特殊需要,在家里闷上几个月也不觉无聊。
哪里有闲心无聊。
为了“备考”,光“复习”就占据了几近全部的空暇。
郁容之所以这么慎重,是因为这一回,他想参加越大等级的考核……升级是附带目的,更重要的是借机突破一下瓶颈。
除此,他还代替比他更忙的男人,教课。
刚被官家授予此重任时,郁容简直不知所措。
按照这个时代读书人的标准,他就是个半文盲,读过的经籍可能连盏儿都不如……寻常除了看医书相关,就是看话本啊风俗志的,都不是“正经”的书。
官家放心得很,只说看他心情随意教。
郁容不由得无语了。
跟一帮小萝卜头面面相觑,迎着大家好奇的目光,为了不堕长嫂……口误,为了担得起一声“哥哥”,他只好赶鸭子上架。
不想误人子弟,郁容决定教导自己最擅长的东西:医术。
没有教案,回忆着自己背过的经典,他清了清嗓子,念念有词:“昔在黄帝,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敦敏,成而登天……”
《黄帝内经》才背诵了一句,就被好动的盏儿举手打断。
“匙儿哥哥说的是爹爹?”
郁容愣了愣,继而发现,这个世界没有“黄帝”的传说,又跟“皇帝”同音,确是有些歧义了。
他摇头否定了盏儿的猜测,道:“此黄帝非皇帝,嗯……”解释起来有些复杂,决定直接揭过去,“大家就当是个尊称吧。”
小碟聂昀细声细气地问:“真的有神仙呀?大兄前次才说神鬼都是假的。”
郁容汗颜,发现这课有些难讲下去。
“噤声。”还是大孩子盘子出面稳着了“班级”秩序,“大家少安毋躁,有疑问待匙儿哥哥说完了课再问。”
郁容一面感激盘子暖心解围的举动,一面越发压力山大。
可以想见,等他说完了,这些好奇心比猫还重的萝卜头,会有多少奇离古怪的问题。
没法,唯有硬着头皮,继续讲了。
果不然……
一下课,赵家的小子赵曚首先质问:“上古之人真的都活到百岁?”
郁容表示书上这么说的,他也不太相信。
然后是聂昀问:“上古真有人得道长生了吗?”
郁容黑线,这小碟好像对神神道道的事情特别感兴趣,问这么多他想干啥,也要去修道?
不等他回答,盏儿抢话道:“匙儿哥哥说,肾气衰则发堕齿槁,爹爹说他每天掉好多头发……”
喂喂!
郁容忍着不作惊恐状,很想堵着小鬼头的嘴。
便在这时,管事站在门外敲了敲门扉。
简直是遇到救星啊!
也不问管事有什么事,郁容直接对小萝卜头们道:“抱歉,大家,有急事,我去去再来,你们先自己读着书。”
吩咐盘子看照一下大家,郁容赶紧从“问题”孩子堆里逃出来。
离了“教室”走出好几步,他倏而长叹一声。
如释重负。
应对一帮子稚童,真真是心累。
郁容这时不得不有理由怀疑,官家将孩子们送王府读书,其实根本是将这里当成托儿所吧?
“魏国府百合郎递来帖子,意欲登门拜访与公子一叙。”
管事出声禀报,截断了郁容的畅想。
他有些惊讶:“百合郎麽……”沉吟了少刻,想不出对方的来意,干脆也不纠结了,道,“有请贵客罢。”
近日京城的风向堪称“山雨欲来风满楼”,因着聂昕之担心、也怕真出门就遇到什么意外,他老老实实地缩在家里。
但不代表对谁都战战兢兢。
反正是在戒备森严的嗣王府见客,真遇到什么不轨之徒,郁容自身也会自保之术。
……咳,一不小心脑补太多。
着实是事故遭遇得有点频繁,有些小小的被害妄想,没什么好奇怪的麽!
怀着各种猜想,郁容在会客厅与杜析见了面。
这位“名花”百合郎,看到他的第一时间便见了大礼,吓他一跳。
杜析仍是一副浪荡公子哥的样子,神态之间却是少了几许轻浮,语气庄重:“杜某耳闻名花大会行刺之事,累得小郁大夫平白遭了惊吓,害得……殿下险些出事,真真觉着万千歉意……”
登门拜访,原来是为赔礼道歉。
郁容十分意外,当即温声安抚着公子哥:“杜公子何出此言,行刺之事与你有甚干系?便是没收到杜公子的帖子,我和兄长本有意去集会游玩。”
杜析苦笑,只说了三个字:“苏珩白。”
郁容反应了一小会儿,才知晓他说的是苏琦,便默然了少刻。
苏琦泼毒水一举,倒确是与眼前这人有极大的关系。
然而……
郁容轻叹:“苏小公子所作所为,寻常人如何能想得到,杜公子何须为了他陪个甚么罪。”
杜析道:“到底是杜某不妥,才使得苏珩白他……失了神志。”
郁容摇头:“犯错者不以为错,无辜者何辜之有,杜公子不必因此内疚。”
努力掩饰着对苏琦的不耐烦。
但自始至终,哪怕是无妄之灾,他对杜析未有丝毫怪责之意。
说罢,郁容微微一笑:“若杜公子着实于心难安,郁容便领受了这份赔礼就是,只望莫要为那等无谓之事耿耿于怀了。”
杜析听他这样一说,面色眼见好看多了,没再继续纠结苏琦的事,便是语气一转,恢复到初见面时的自来熟状态:“此次登门,杜某是有一样好物,想与小郁大夫分享一下。”
心知这“好物”怕也是赔礼的一部分,郁容也不推辞,脸上露出配合的笑,带上好奇之色:“不知是什么样的好物?”
适当接受别人的“歉意”,或许反倒更让对方心安。
别看杜析是浪荡公子哥,到底出身魏国府,高门子弟蠢到像苏琦那样的,还真是少到奇葩。
再想想其庶弟之前犯到了聂昕之手上,获罪被驱逐……便是对政治不敏感如郁容,多少也能觉察到甚么。
其是向嗣王府示好。
想想最近,京城被聂昕之搅得天翻地覆的样子,郁容暗暗好笑。
杜析的示好,只要在合理范围内,他受了便是,反正魏国府并没有搅和进这一场动荡当中。
如当真被卷入其中,区区一样“好物”能改变甚么?
当然,郁容素来不是自作主张的性子,有很多事其实聂昕之提前跟他交待过。
行事自有分寸。
心思百转千回,郁容遂见客座上,公子哥拿出一个精美小巧、一时看不出材质的四方小盒子。
杜析掌心托着小盒子,道:“内中是为逍遥神丹,所用之药皆是风波客自万千里海外夷人那得来的。”
他柔柔一笑,风姿堪称“我见犹怜”:“这逍遥神丹算不得贵重,胜在一个‘奇’字,杜某知小郁大夫是为御赐保宜郎,便借花送佛,这神丹送予小郁大夫兴许妙用更多。”
逍遥神丹?一听就不正经的感觉。
郁容觉得有些微妙,稍作思虑,也不故作推辞,听杜析讲述到这逍遥神丹种种好处,他难免心痒难耐。
一方面,兴许真是他闻所未闻的妙药,既是风波客自海外带回,说不准是这位面独有的物种,研究价值十分之高;
另一方面,若是糊弄人的玩意儿,更得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免得流传广了,危害到众多不知之人。
见郁容果断收了逍遥神丹,杜析神色越发放松,温声细语与这位年轻大夫就着种种“仙丹妙药”闲叙了起来。
郁容听了,心知其对药理方面,是典型的“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也没什么好在意的,术业有专攻嘛!
遂是言笑晏晏。
两人毕竟不算熟悉,说了半个时辰的闲话,杜析便起身告辞。
郁容略作挽留,挽留不得,便也没强求。
人际交往什么的不就是这般套路!
将人送出王府大门,郁容微微抬头,眯着眼看向湛蓝的天空。
心想,去药房看看,这两天一直没动过手制药,居然有些手痒痒了。
“容哥!”这时忽是一声急唤。
是好久不见人影的聂暄。
“救命——”
语气之急,惊得郁容立时转回头。
作者有话要说: 多谢sissi Nonononothing 散步的蜗牛的雷
1.9
郁容还当是又遭遇了什么意外。
看聂暄的样子, 又急又慌的。
许是走得急,先天体弱的青年气喘吁吁, 忍不住咳了好几声, 语气焦急:
“容哥,孩子快、咳咳,不太好, 你要不给他看看?”
孩子?哪来的孩子?
郁容满头雾水,下一刻循着聂暄手指的方向看去,其贴身随从抱着一个不知哪来的婴儿。
粗略观察,婴儿应该刚出生没多久,顶天了只有半岁大。
婴儿裹了一层绸布, 郁容一眼瞄过,只觉其瘦骨伶仃的, 或可能先天有阙, 后天营养也没跟上,看着确有几分不好。
不过,不像有生命之危的样子。
他问向聂暄:“阳煦兄喊救命,是为这孩子?”
聂暄点头, 叹息了声:“这娃实在可怜,我怕他活不久, 只好带回厚颜寻容哥相助。”
“是哪家的孩子?”
“我也不知。”
郁容囧了。
这是个什么鬼说法?
阳煦兄该不是将人家的孩子给顺手牵羊了吧?
“先去活死院。”
烈日当头, 站门口说话不是事,透过聂暄的口风,这孩子肯定有病, 当去王府的“私人医院”。
……才不是为了躲避盏儿那一帮“问题”儿童!
去活死院的路上,二人一问一答,大体讲明了婴儿的情况。
“所以阳煦兄是……”郁容不敢相信,“扒了人坟地,将这孩子挖出来的?”
简直目瞪口呆。
这操作也太牛了,大写的服气!
聂暄好歹知道要点脸皮,嗓音微弱:“可是我看到那娃娃还在哭,就被人那样给埋了……”话锋一转,“而且扒坟的是阿诺,不是我。”
郁容闻言瞥着他。
有区别吗,阿诺是这家伙的随扈,没他指示会轻易做这等事?
聂暄还在讲理:“容哥你不是说过什么大医大慈、人行阳德嘛,我怎么也不能堕了你的声名吧!”
什么歪理!
郁容听了啼笑皆非,遂是摇头:“我没怪阳煦兄不该救人,然则坟地之间邪祟丛生,你……若被秽气侵体,难免遭罪。”
聂暄忙道:“容哥你放心,”掩嘴轻咳,继续说着,“我记得你说过的毒菌之事,作了提防,你送的辟温丹极好用,还有,阿诺在救人时也套了一层衣服,没直接以手触之。”
郁容稍觉安心,阳煦兄性子虽是跳脱了些,好在还算知分寸。
转而将心思集中到婴儿身上,郁容不免觉得困惑。
孩子活得好好的,怎么就给埋了?
就算其家里养不起,说句难听的,比起埋了,这个时代鬻儿卖女的还少吗?
“可知这孩子生的什么病?”
有疑惑就直问。
聂暄听罢,脚步微顿,倏地是一声长叹:“作孽啊——”
郁容:“……”
聂暄唏嘘慨叹,简直吊足人胃口,半晌,总算说了个明白:“若我没弄错的话,许是……”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语气含糊,“杨梅疮。”
郁容一愣,不由得蹙起眉:“阳煦兄如何肯定?”
杨梅疮,即是梅毒。
小儿患梅疮,凶险不说,夭折者不在少数,治疗起来可谓棘手至极,往往治不如法,终是无可救药。
至于,这么点儿大的婴儿就得梅疮,其病源除了极个别的,是因偶伤湿热而患得,绝大多数是遗自父母的。
无怪乎聂暄说作孽。
可以说,小儿诸证候,以梅疮为最恶。
故此,郁容不得不慎重以待。
聂暄道:“我尝读过一些医案,不敢十成肯定,但约莫是没错的。这娃的……有红点,似火如丹,自那处延至了半身,我救下他有两日,疮口一日更比一日可怕,皮肉也见腐烂了。”
郁容不自觉地回头,看着阿诺抱在臂弯间的孩子,眉头皱得更紧。
聂暄不至于哄骗自己,听其描述,这孩子怕真的是……
“可是小弟让容哥为难了?”
看到年轻大夫面有难色,聂暄也跟着起了担心。
郁容摇头,语带些许无奈:“为难倒不至于,只是……小儿患得梅疮,如是内中结毒,以至根深蒂固,药石罔效。”
聂暄大惊失色:“那、那娃娃……”
见其对婴儿堪称是关心备至的样子,郁容赶紧又道:“不过照你说的,这小孩的病情许是尚未到最严重的程度,小儿梅疮患者在二岁前,一般是为早期,疗治得当,彻底痊愈亦不无可能。我……”
忽然发现他没给人治过梅疮,囧。
话语顿了顿,想到有系统外挂在,他觉得该有些底气……
“我尽力施为。”
咳,没确定具体情况如何,到底不好将话说得太满。
聂暄松了口气,显然对他家容哥信心满满:“如此我便放心了。”
说话间,几人抵达了活死院。
稍作打点,郁容不再耽搁,给被唤阿福的小婴儿诊断。
哦,“阿福”是聂暄起的小名。
“阳煦兄带阿诺回避一下,”郁容嘱咐道,“杨梅疮传染性极强,”想了想不太放心,借着中药柜掩饰,取出一瓶药丸,“这杀鬼丸比辟温丹更具杀毒抑菌之能,拿它点燃,熏一熏你们的衣服,再碾末入水,擦洗一下全身。熏过的衣服也别穿了,直接烧了掩埋。”
聂暄自无异议。
待闲杂人等退了,郁容摒弃一切杂念,遂凝神定心,揭去了婴儿的衣服。
果然。
阿福的体征,基本与聂暄说得相差无几。
昏昏欲睡的婴儿这时忽而醒来,遂啼哭出声,可惜中气不足,哭也哭得不响亮。
郁容细听着阿福的哭声,察觉其有声嘶之证,同时应有鼻塞之象。
观察着斑丘疹,红色微透着褐,除此可看到杨梅状疱疮……
除了表状,经由脉诊推断,婴儿的肝功能或许损伤。
良久。
婴儿哭着哭着累了,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郁容将其安置在小榻上,默默去着杀鬼丸在屋里点燃,敞开门与窗,迎风而立,幽幽然叹了口气。
聂暄没猜错,阿福得的确是小儿梅疮。
心情不免沉重,小小孩童,出生不足年,偏偏遭此恶疾。
患者极小,病症极恶,郁容一时也不敢轻易用药。
但也绝不能再拖延,多耽搁一日,阿福就多一份危急。
治梅疮十分之棘手,如阿福这般,不足半岁发病,毒遗先天,即使症状不算极严重,要根治却是难上加难。
唯有徐徐图之。
一般疮疡,常以药物涂擦之法治疗,用在小儿梅疮却是适得其反。
毒蕴于内,则当以内攻先救,逼尽内毒,再以梅疮点药,治肤表之症。
其间,时机拿捏必得精准。
内毒若未根除,便采用外治,恐致毒积于内,是为大害。
这个时机,郁容不确定能否拿得十成之准。
想了想,唯有进虚拟空间,花大贡献度兑换足够的“时间”,针对性地训练,也好积累“临床经验”。
当然,直接利用系统鉴定功能最快捷,但不宜长久依赖外物,否则必阻碍医术的进步。
郁容并不迂腐,不至于因着顾虑,就故意无视系统之便利。
与此同时,他心知唯有提升自身真正的本领,才是作为医者立足的根本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