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宅十余亩(129)
万一真的出现了肺鼠疫,好歹能及时给大家提供更周全的防护。
也省得临时需要这些物什,却是赶制不及。
同时,作为疫情反馈机制的主要构成,“情报组”的责任同样不轻。
郎卫们不但深入疫区,以身涉险,还得抽出几路人手,以仙门镇为起点,像东、西、北三个方向辐射,逐一排查每一个村落、小镇,乃至散户。
一旦发现疑似感染者,即刻上报,配合着“保卫组”将人带至隔离区。
慎之又慎。
不过是为了将疫情控制在仙门镇方圆三十里内,无论如何绝不能将疫病传入旻国内地。
幸而,西南地势险恶,不宜人居,多是散落的村镇,不像乾江两岸的住户,往往挤在一起聚居。
总算没让疫情扩散得太远。
除了官兵、郎卫的鼎力抗疫,仙门镇的居民,很多人也自发帮起了忙。
比如,巧手的妇人帮忙缝制口罩;
药农们上山采挖“寻药组”找不到的优质药材;
没染病的汉子们则做起了劳力活。
郁容一开始挺意外的。
只道西南民风剽悍,不承想大家的精气神也是强勇有力。
遂是意志振发。
大家都在全力以赴,他岂能只因顾忌着鼠疫的恶名,便如何畏手畏脚?
房间逼仄,打扫得却极干净。
阳光透过窗户栅格照入,光线通明,人便待在这窄小的空间,也不觉得憋闷。
角落里,破陶盆里余烬尚温。
燃起的烟,飘散在空气中,透着丝丝硫磺的味道,是辟温丹烧过的气息。
郁容坐在床侧,给躺在草席上的病患切着脉。
患者是个魁伟大汉,可惜病衰得极严重,整个人虚弱而萎靡不振。
“大、大人……”汉子眼露期冀,“小人的病是不是好了些?”
郁容没急着回答,脉诊结束,细细又观察了其面、眼与唇,半晌问了声:“可还觉得热渴得很?”
汉子撑着一股劲儿,急忙回话:“平常不热,就是中午和半夜烧得有些狠。”
郁容微微点头,转头与助手郎卫道:“原本的方子稍作改动,减去柴胡与葛根,换用大干生地,其余照旧,加五钱的元参。”
郎卫点头应下了。
郁容遂又看向患者,面露浅浅的笑意:“曹老哥,你的病情已由至危转至轻症了,只要病情继续稳住,一旦结核消除,便基本康复。”
姓曹的大汉喜极而泣。
郁容见了忙道:“还请曹老哥自持,莫要大喜大悲,伤了心肺。”
说得轻松,事实却是过了好半天,曹汉子才勉强找回了些许冷静。
听了年轻医官的言语,他有些不好意思,更多的是感激之情:“让大人看笑话了,小人……太高兴了。”
说罢,撑着身体便要跪谢,其嘴中喃喃重复“谢谢大人”。
郁容果断阻止了其拜谢的举动,心中是几分叹息、几许感触。
这曹老哥的心情,他其实颇有些许同感的。
短短数日,最早感染的数十患者中,有二十七人因着病情急速恶化,救治不及,便猝亡了。
另有十八位下焦至危症者,无论用什么药,都不见起效,目前余息虽尚存,接下来病情发展到如何地步……
谁都说不准。
贡献度不足,郁容也没法子为哪怕其中一人,兑换到有效急救药。
同在这十八人中的曹汉子,其病症竟然有了明显的好转。
不仅本人欣喜若狂,作为主治大夫,兼本次大疫的主事医官,郁容同样喜出望外,好容易才克制着不让激动的心情流露出来。
有曹汉子这一前例在,意味着往后再遇到类似病患,至少多了一份有效救治的经验。
敛起纷杂的心绪,郁容温声安抚:“曹老哥且安心疗养,我黄昏时再来看你。”
汉子自无异议。
年轻医官稍作收拾,便与之告辞,离开了小房间,走到院子门口,经过“消毒室”作了全身仔细的消毒,换上干净的布衣,这才离开隔离区。
时至孟冬。
西南道的气候条件温暖,大清早的吹着风,也不过只感到丝丝凉意。
郁容漫步走在萧条的街道上,心情是这些日子里少有的不错。
尽管,确认的鼠疫患者达到一千三百人,同时隔离的疑似病例也有近千人;
但,除却至危症者,轻症、重症哪怕是危症的,按照郁容集□□名医家之长,拟定的外治手法与内治方剂,到目前为止,大多数人不算有明显好转,至少病情暂且稳定了尚不见恶化。
而如今,曹汉子病情的好转,意味着在至危症治疗方面有了突破。
不敢说以后每一例感染者都能救回,只要能做到最大限度地降低伤亡人数,作为主事医官,他的内心多少能得到一丝安慰。
然而,好心情没能持续一小会儿。
郁容倏而听到南城门震天动地的喊杀声,心脏便是倏然一紧。
两名“保镖”郎卫,立马贴近其人,沉声出言:“公子,街上不安全,我等即刻护送你至安全之地。”
郁容定定神,扫视着街上路人惊慌失措的模样,不自觉地担起心:“城中百姓……”
郎卫直言:“自有我等将士护全。”
郁容无意识地加快脚步,目光则不受控制投往南城门的方向,轻声问:“这是敌人在攻城吗?”
郎卫静默少刻,终究没有隐瞒:“两方连日僵持,再待上数日,援兵即能赶至,那一群乌合之众许是有所觉察,不敢再熬下去,狗急跳墙了。”
郁容默然。
这些天,疲于应对鼠疫疫情,他根本无暇去想兵临城下的来犯之敌,也不否认可能有两三分刻意忽略,故而对具体的军情不甚了解。
回到落脚的大院,年轻大夫到底忍不住了:“我想去城楼上看看,不知……”
话没说完,便看到郎卫们面有为难之色。
想想自己去了也做不了什么,总不能拿着武器上阵杀敌吧,哪怕是敌人,他大概是下不了杀手的,反倒平白拖累了其他人。
郁容暗叹了声,不等郎卫们回复,话锋一转:“算了,我还是不……”
“某某想去就去,何必顾忌良多?”
一道变态变态的嗓音倏然插入,截断了年轻大夫想说的话语。
郁容怔了怔,下一刻循声看过去,惊喜地唤道:“小叔,你终于醒了?”
聂旦听罢,立马鼓了鼓脸,语气沮丧:“某某也太固执了,一口一个小叔的,把我都喊老了。”
郁容抿着嘴轻笑,一时连仙门镇外的战事也给忘了。
真是,太好了。
小叔他终于醒了,哪怕一直坚信这人不会有事,这段时日糟糕的事情接连不断,郁容有时难免会产生一些自我怀疑。
假死之人一日不醒,他便一日不能真正安心。
如今,看这家伙生龙活虎的姿态,想必那“不明邪毒”已然被吞噬得干净,没留下什么后遗症。
“某某想去城楼?走,我带你。”
郁容赶紧摇头:“不了,我……”
一句话尚没说完,就被人揽着腰身,不由自主地“飞奔”起来。
郁容瞬间黑线。
果然是神经病改不了……咳。
聂旦的步速极快,让某现代人忍不住怀疑,是否真有轻功这般不科学的存在。
以镇为名的城,占地当然也没多大了。
郁容被迫吃了一嘴的风,大概过了一两刻钟,便被聂旦带到了南城楼下。
经过这一段日子,镇守城楼的将士们都认得这位年轻医官的脸,因而并没有人阻拦他上城楼。
在场还有一些逆鸧郎卫,聂旦直接将郁容交到他们跟前,说了句:“护好他。”
郁容头晕晕的,好容易才站稳,闻声便是心里一紧,急声唤:“小叔!”
聂旦回头冲他笑了笑:“我去找点乐子,某某乖乖待在城楼上等我回来哦。”
找什么……乐子?!
郁容就看到某神经病三两下奔上城楼,转眼间就消失不见了,好似……
直接跳下去了?
吓得他当即顾不得犹豫,急忙忙地跟着登上城楼。
“公子小心。”
郎卫的好声提醒,让郁容勉强镇定了心神,迟疑了少刻,便往城墙头靠近些许。
视野之内,血色交错着血色。
“血色”是洋洋一片穿着红衣皮弁的逆鸧郎卫。
数不尽的死伤者,鲜血洒落,流聚成河。
郁容瞄了一眼,脑子里瞬时一片空白,根本什么也顾不得,闭着眼睛连忙转过身。
阵阵呕意,袭上心头。
眼前不是在演电影,是真实上演的一场厮杀!
便在这时,从另一个方向陡然又响起一阵喊杀声。
郎卫惊喜道:“是指挥使大人。”
郁容陡地回过神。
对兄长牵挂甚重、以至这些日子连夜失眠的他,瞬时压下了恶心感,当机立断转过身,几乎是趴到了城墙头,卒然就在泱泱血色间捕捉到了男人的身影。
在同一时间,聂昕之仿佛心有灵犀般,倏而仰起头,目光直直投向了郁容所在的位置。
说着是城上城下,其实两人相距颇有一段距离,不过勉强能看到彼此的身形罢了。
看不清对方的面容,郁容却莫名觉察到兄长的视线,聚焦在了自己的身上。
一时心喜。
他一直担心深入西琴腹地的兄长,会跟聂旦一样遭遇到鼠疫病菌,如今看到对方好好的,怎么能不欢喜?
一时心忧。
这男人莫忘了自个儿还在战场上吗?这样不走心,小心刀剑无眼。
思及此,郁容果断离开了城楼。
一方面他看不下去城墙外的厮杀,不,现在应该说是逆鸧卫援兵单方面屠杀的场面。
当然,他非常明白将士们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保家卫国,但……心理承受力实在不行,无法直面杀人。
只能自欺欺人,眼不看为净。
另一方面,郁容可不想站在城墙头当靶子。
最关键的是,他怕兄长光顾得盯着自己看,误了正事事小,万一被人得空袭击……
打住!
丧气不吉利的念头,最好连想也不要想。
心思浮动。
下了城楼的郁容,惦记着兄长,一时就守在了距离南城门不远的城墙根下。
尽管怂到无法亲自上战场,但一想到聂昕之就在城门的另一侧,与敌人生死搏杀,他就无论如何也无法安心离开。
渐渐的,喊杀声小了,越来越弱。
初升的太阳在不知不觉时,业已西斜。
郁容一直紧盯着城门,恍恍惚惚的,脑子里一会儿思绪纷杂,一会儿又是迷蒙一片,他自己都不知自己在想什么。
倏地,偌大的城门吱呀吱呀地发出响声。
郁容不自觉地张大双目。
轰然打开的城门口,男人踏着不疾不徐的脚步出现了,本就绛红的皮弁沾染了点点血色。
一瞬间想到“修罗”两个字。
郁容旋即失笑摇头。
修罗什么的,人设过于冷酷霸气了,与他家勺子兄长不怎么相符。
“容儿。”
久违的,熟悉的,亲昵的称呼,让郁容情不自禁地会心笑开了。
这一刻连男人满身让他不适的血腥气,尽皆忽视了。
“兄长。”他跟着轻轻地唤了声。
聂昕之眉目低垂,缓缓抬起一只手,在年轻大夫的眉目间慢慢地抚了抚。
郁容不由得地闭了闭眼睛。
下一瞬,流连在眉梢处的温热感陡然消失。
同时听到一声急呼:“指挥使大人!!”
郁容猛地睁开双眼,正正好看到男人倒下的一幕,心脏顿时传来一阵撕裂的疼痛。
然而也顾不得什么疼痛不疼痛的。
他下意识地叫着“兄长”,身体本能甚者快过了大脑的反应速度,当即单膝跪地,吃力,好在够及时,托着了男人倒下的身躯。
183.1.9
受伤了?生病了?
甚者说不准, 是感染了疫病?
郁容猛地吸了一口气,一瞬摒弃掉多余的杂念,当机立断,紧急给没了意识的男人检查了起来。
众郎卫则迅速作好警备。
才结束一场战事, 乱局未稳,难免有浑水摸鱼、借机生事之辈。
另有二人, 协助年轻大夫, 帮忙扶正聂昕之的身体,以便于脉诊。
半晌。
郁容松开了切脉的手, 视线在男人的脸庞上游移,面露迟疑,眼神透着几许纠结。
兄长这是……
睡着了?
郁容一时无法相信自己的医术。
好在, 他剩余少许的一些贡献度,便不再耽搁, 即刻让系统给全面“检测”着聂昕之的身体状况。
结论是劳顿过了头,以至身心交瘁,而筋疲力竭。
郁容默然,又觉好笑又是心疼。
这男人……怎么总是这样?
一会儿让他提心吊胆, 一会儿又囧得他无言以对。
遂轻轻地叹息,紧绷的神经点点、点点地舒缓了。
真好。
兄长一切安好。
真好。
仙门镇解除了危急。
“公子。”郎卫的声音倏地响起,显然也是焦急与担心, 按捺不住问,“指挥使大人他?”
郁容微微笑了,轻摇头:“劳累过了度。”
也不知这些天兄长究竟做了什么, 居然累到这个程度?
没看他带过来的大队郎卫,哪怕经历了一场厮杀,各个状态仍是不错得很。
算了。
现在可不是纠结有的没的的时候,得赶紧带兄长回住处。
一是挡着城门口,影响不好,这男人好歹也是逆鸧卫的指挥使,让人看到他这副“身娇体弱”的模样,太有损威严了;
二是这里乱糟糟的,实在不太安全。
郁容扶着聂昕之吃力地站直起身,环视着一众郎卫,温声道:“劳烦诸位力士护送一下。”
众人自无不愿。
有机灵者,早一步行动,找来了车。
在一名郎卫的襄助下,郁容费了些周章,好容易才将他家兄长“搬运”上了车。
还好。
自南城门往暂住宅院,这一路没再生出什么事端。
郁容总算没忘记找乐子就找不到人了的小叔。
问了声,便有一郎卫告知,聂旦带着一路人马,直往西琴反杀了过去。
郁容听了默然,少间便是摇头。
神经病果然是神经病。
假死了这么久,一醒来就想着搞事。
想想那家伙,变态得连鼠疫病毒都拿他莫可奈何,省省力气还是别瞎操心了。
相比之下,床上某“身娇体弱”的男人,才更该让人担忧。
郁容坐在床边,替聂昕之解着脏污的皮弁服,目光落在其紧闭的双目上,不自觉地蹙起眉。
这人,说是睡着了,感觉更像昏迷不醒。
尽管系统检测说明其没有事,胸腔里的一颗心脏,仍是半悬不落的。
无法安心。
待郁容看到聂昕之擦着心脏的地方,有一道好似敛口没几天的新鲜穿透箭伤,霎时间就乱了心神。
下意识地伸手,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想抚上伤口,在即将触到时,又担心手上没消毒,造成伤口感染,不敢碰。
“安校尉。”郁容叫来了跟着聂昕之一同驰援仙门镇的安朗犀,直接问,“兄长可是受过伤?”
安朗犀顿了顿,没立刻回话。
郁容敏锐有所觉察,勾了勾嘴角,不见多少笑意,道:“我已经看到了伤,没猜错的话,兄长是被箭射中了胸口?”
安朗犀闻言,便也不隐瞒了,微微点头:“逆贼用心险恶,设了埋伏,我等拼死突破重围,指挥使大人在掩护大家时,中了流箭。”语气稍顿,又道,“他不想您难受,令我等不许多言。”
郁容险些没被气笑了。
那家伙,真是白长了那么大的块头,一颗木头脑袋里也不知装了什么东西。
如那般明晃晃的一道箭伤,他得有多眼瞎,才能被隐瞒过去?
安朗犀自然察觉到了眼前之人的神态有些不对,便是语气一转,勉力为自家的指挥使大人“挽尊”,道:“指挥使大人也是担心您,他中的箭伤看似可怕,幸而有小郁大夫您赠与的灵药,当场吞服了药丸,及时便护住了脏腑没有受伤。”
郁容愣了愣。
回想适才替男人检查箭伤的场景,却是有些违和感。
照理说,光看伤口形态,可以想象射中兄长的箭,不说是直接贯穿了前胸与后背,或多或少起码对心肺造到些许损伤。
但无论用系统检测了几回,显示的结果除了说男人劳形苦心、体力透支,需得调养好一段时日,丝毫没有提及外伤内创的。
郁容稍作回忆。
想着,他确实制备了,并赠送过不少的药物给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