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宅十余亩(63)
“抬起头来,我瞧瞧。”
听这语气,特别和蔼可亲,郁容不再犹豫,果断抬头,目光落在了瘫坐在“轮椅”上的老者身上。
便微微一怔。
其人面相,既不像他一开始想象的,那样狰狞可怕,当然也不慈眉善目,有一种尊容威严的特质,感觉……
和聂昕之有些像,或者反过来说,聂昕之像他。
第一时间让人联想到老年版的聂昕之。
不过显然,这“老年版的聂昕之”话比正版的多得多,语调也完全不一样,带着笑意:“容姿粲粲色郁郁,无怪乎勺子欢喜。”
郁容听了觉得莫名不适,稍稍迟疑,木木地回了句:“……不敢当。”
英王见他这样,没怪责失礼,笑了笑,语气一转:“小娃娃见我所谓何事?”
郁容悄然深呼吸了一口气,努力忽视不舒服的感觉,张口便欲直言:“是为……”顿了顿,“死去的那些人。”
鼻腔溢出一声哼,英王说道:“你指的是温病者,或者人.祭?”
郁容坦然道:“二者皆有。”
英王看着有些不舒适的样子,靠着轮椅的上身挪移了一下,面色疲倦,口中漫不经心:“温病者当死,人.祭是为大业,有何疑虑?”
郁容微微张大眼:“温病者尚有救,人.祭……何为大业?”
英王仍是满不在意的口吻,倒是十分耐心,说明着:“温病者有救又如何?救了一个,传病十人,一疫死伤成千上万人。”
“所以……”
“所以直接断了祸源,”英王截断了郁容意欲说出口的话语,“杀尽了也不过是数百人。”
老者轻描淡写说杀几百人的样子,让郁容着实难受。
英王大概察觉出他的不适,语气温和地问:“一人换百人,杀百人救万人,如何不美?”
郁容不自觉地蹙起眉。
英王也不求他回答,继续说:“至于人.祭,都是些乡野小民,整日汲汲营营,多一个少一人,于我旻国有何二样?”
郁容忍不住道:“那都是人命。”
英王叹了口气:“所以才好作人.祭啊。”
这个人……
根本就是反社会吧?郁容有些无法想象,这样的人怎么辅助三代帝王的——有这样的摄政、辅政者,旻朝居然延续到现在,国力蒸蒸日上,而没被民怨推翻,简直太不科学了。
英王像是自说自话:“不过是一百三十九人,换我一命不合算吗?”
郁容忍无可忍:“那是一百三十九条人命,您只是一人。”
像是看到无理取闹的小孩一样,英王用着非常包容的眼光,注视着郁容,语气仍是平和:“我活着,旻国才是今日之旻国。”
郁容直道:“官家是英明的圣君。”
英王闻言笑了,没有驳斥,反而赞同地颔首:“晓明这个帝王做得确实不错,但,”他摇头,语气可惜,“聂家的人,多是短命,活过三十的没几个,高宗皇帝寿长,驾崩时年六十六,可怜孩子俱数早夭,留一个五岁大的文昇,若不是有我摄政,这旻国的江山早改姓了。”
郁容:“……”
英王继续说古:“可惜文昇不到四十三,也去了,太子比他早半年就离世,留下不满十四岁的晓明。晓明今年三十六了,天天抱着药罐子,御医说难过四十,他家大小子跟昭贤太子一个病,十二岁还不定能不能……两个小的,倒是健康,四五岁、七八岁,太小了,万一晓明……”
英王摇头:“若我不在,这旻国怕要不了多久就改姓了。”
郁容觉得难以相信:“所以……您人.祭换寿是为了旻国?”
英王笑着纠正:“错了,不是换.寿。”见对方一脸懵懂,转而问,“多诃罗耶教的神是什么?”
郁容不知道。
英王又道:“可知我聂家先祖由何而来?”
郁容迟疑道:“天命降于凤?”
英王欣慰一笑:“那你该知,凤有涅槃重生之能。”
郁容:“……”
英王道:“多诃罗耶的神正是六月初六凤凰化身。”
想到这位是六月六大寿,人.祭又在六月六天贶日,郁容不可思议地做出推测:“您的意思是您即是……神?”
英王笑而不语。
郁容默了,半晌,道:“您既然是神,何需人.祭换寿?”
英王耐心纠正:“神之长寿何需人.祭换的?”
郁容:“……”他有些晕。
英王解释:“只是,我今年八十了。”
所以呢?
“九九为大圆满,世间之事何得圆满?”
那不是僧教的说法吗?跟什么多诃罗耶教有关系?
英王说:“我若想继续留守聂氏江山,即如凤凰涅槃得以新生。”
可凤凰涅槃烧的是自己。
算了……
郁容不想再深究,因为如英王这样的人,再不合理的东西,只要是他相信的,都能编出一套道理。
自己真不该跑这一趟。
正常人如何与神……有共同语言?
英王见他一直沉默,忽道:“没法理解?”
郁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便含糊地应着。
英王笑了:“你知道这一代小辈谁最像我?”
郁容有不好的预感。
英王直言道:“是勺子,”说着,他赞叹,“此先尚觉他行事有失果决,如今看来倒是颇有我当年之风范。”
郁容无言以对,心里第一百次后悔不该来这一趟的。
英王大概是年纪大了,一时说着尽兴:“现在我也放心了,晓明要是没了,有勺子在,这江山只会是我聂家的。”
郁容:“……”
晓明如果知道他叔祖一直咒他早死,大概要多吃几瓶补天大造丸回补精气罢?
“容儿?”
甫一踏出院门,就看到候在那里的聂昕之,郁容脚步微顿,倏然联想到英王那张老朽的面容,又忆起了对方说的那句勺子极像他的话。
聂昕之抬手抚在愣神之人的脸颊,语气冷冷淡淡的,隐含着不容置疑的关切:“无需多思。”
郁容倏然回过神,因为英王的话憋得心脏发疼的难受,霎时间纾缓了许多,勾了勾嘴角,微微摇头:“我不会再自寻烦恼了。”
英王说错了,勺子才不像他。
不管曾经如何威名赫赫,那位活到八十的老者,如今不过是个……疯子。
聂昕之不同,也许他有些不可言说的毛病,但骨子里,是正常而温和的男人。
“英王殿下前些年生了一场大病。”聂昕之忽然说,“后遇天督传.教者,便信起了多诃罗耶教。”
郁容叹道:“这种信活人.祭的邪.教,早该取缔了。”
聂昕之应了声:“且安心。”
郁容笑:“我没什么好不安心的。”
仰头看着天空,忽而释然了,只觉得神清气爽。
1.7
神清气爽……
是爽不起来的。
霍乱疫情, 十万火急,便在现代, 放眼全世界, 每年霍乱感染者仍在十万以上,死亡人数也有几千之多。现今之旻国,是第一次遭遇到真霍乱, 情况更是危急。
好在,有郁容提供的天.朝医家当年应对霍乱的经验,诸多手法与方子,包括因寒热两派争议而著写的诸如《霍乱新论》等论著,俱数誊写交由聂昕之, 不管以什么名义,转交到医术精湛、医德也无可挑剔的周防御之手。
既有可参考的预防、辩治之方, 再针对此次霍乱, 具体情况具体分析,疫情的防控、对温病者的施救,为此少走了弯道,大大降低了死亡率。
现实仍旧严峻, 却不至于到山穷水尽之境地。
英王激进到惨无人道的处理手段不可取,不过因其肆意杀戮、火烧民居, 霍乱的疫情基本控制在堰海与广笠两府交界这一带的城镇乡村, 没有蔓延到更多更远的地域。
数千逆鸧郎卫紧急应召集结,镇守着疫区四方,局面好歹得以稳定。
“戒禁院是什么地方?”
走在回营地的路上, 郁容问起了聂昕之。
“圈禁犯下滔天大罪的聂氏子弟之院所。”聂昕之答道,“但凡进入戒禁院者,至死不得迈出一步。死后亦不得入聂氏陵园。”
“……这样吗?”
郁容轻叹了口声,想想人.祭以及温病无辜死去的那些人,英王的下场着实轻描淡写了,然而……
不由得摇头,不欲再想英王相关的种种。
若非这接连几晚,夜夜噩梦,根本就不会有这一趟毫无意义的会面。
“对了,”郁容忽是话锋一转,问,“周昉祯他们呢?”
到底是一起经历过生命危险的“难友”,遇到安朗犀后,他们便被分开了,之后又是各种事,一时没能顾及到那几位,不由心生惭愧。
聂昕之安抚道:“俱已安置妥当。”
“这我倒没什么不放心。”郁容语带忧虑,“就是……他们怕是被吓得不轻。”
周昉祯且不提,那胖子客商谢东官,当时可被人.祭吓哭了。
感觉实在是对他们不起。
聂昕之道:“容儿既是挂心,不如且去探望。”
郁容想了想,颔首:“也好。”
来自全国各地的国医、医户们,俱数赶至,便是分工合作,有条不紊地参与霍乱的防控,为温病者或疑似病人的施救工作,也在按部就班地进行当中。
于是,这些天起早摸黑忙,每每要到半夜三更的郁容,包括最早赶至的诸位国医,总算有了喘息的机会,便有了今天这个“休假”日。
趁着空暇,去探望一下“难友”们也是理所应当。
隔着一道门,郁容就听到胖子客商激动高亢的嗓门。
不提他具体嚷嚷的内容,光那精神头,让一路上心存顾虑的他,一下子就安了心。
侧耳细听——
“……我不要再待在这该死的地方了,赶快放我走吧。”
然后是不知名郎卫好声劝说:“只待确定你未染温毒,立即便可放行。”
谢东官急道:“什么确定不确定啊?我一早就吃了小郁大夫给的药,根本不会染上温毒的!”
郎卫为难:“可你近日出现了呕泻之证……”
谢东官“哎呀”了一声:“我说了,是中暑!中暑!你们把我关在这破地方,热得要死,没病也被热出病。”
听到胖子客商出现了呕泻之证,郁容当即放弃了“偷听”,敲门便进屋去了。
“小郁大夫你来得正好,”胖子客商像是遇到了救兵,“你快给这死脑筋的家伙说一说,我根本没有染什么温毒。”
听到这人活力的嗓音,郁容暂且放下了心里的担忧,无奈摇头。
没想到之前遇到官兵怂得跟鹌鹑一样的家伙,现在居然敢对着逆鸧郎卫大吵大嚷……大概是郎卫们的态度,跟英王手下的那些官兵截然不同?
敛起乱七八糟的想法,郁容温声安抚:“还请谢先生稍安勿躁,你既是不适,赶路自也不便,不如先行调理好了身体再说。”
按理说,谢东官吃了疫苗,不太可能感染上霍乱,但凡事没有绝对,关键是对方患了呕泻之证,还是留待观察,以防万一为妙。
再则,即便不是霍乱,这个时代,呕泻之证,严重性也是可大可小,拉肚子拉死人的情况,并不是没有发生过。
谢东官闻言,胖脸一皱:“我吃了药啊,小郁大夫,这两天热过头了才呕泻……”
抱怨到一半,倏而便住嘴了。
郁容一愣,顺着他怂巴巴的目光看向门口,原来是聂昕之进来了,便是哑然失笑。
“不如,我给谢先生辩治一下?”
有聂昕之在的场合,谢东官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弱弱地应:“那,那就麻烦小郁大夫了。”
遂是好一番“望闻问切”。
然后,郁容就松了口气,语带笑意:“谢先生确实是中暑,想是夜间避暑贪凉,中了阴暑。”
谢东官连忙点头:“就是这样,小郁大夫医术果然非同凡响,我哪可能染上温毒。”
郁容不刺激他,顺从着点了点头,又道:“谢先生手足厥逆且呕泻而利,是不是食用了生冷之物?”
“热的吃不下去。”
郁容劝了声:“尽量少吃生冷,暑热之际,多生秽气,清浊相干,则阴阳错乱,易感呕泻之证。”说罢,语气一转,“不若我为谢先生治疗一下?”
胖子客商当然不会拒绝,所患呕泻之证,尽管不严重,但也挺受罪的。
郁容这一回没再采用针刺之法,谢东官的中暑症状属于轻症,可用刮痧之法,效果十分显著。
就地取用陶瓷制品。
病人脱了衣服赤着膀子,让其或趴或躺,汤匙蘸着水,刮在其后背、颈项以及肘窝等部位,待得皮肤紫红,才停止“刮痧”。
郁容收手,累得气喘吁吁。
——好久没有这样虚弱过了,幸好,“虚损”状态只维持一个月,之后自行调养,即可慢慢恢复。
“可以了。”他说,“再吃一剂平胃散,明后天谢先生应该就能康复了。”
谢东官对郁容的态度一贯不错,听了便满嘴的感激,略带吹捧的说辞,听得人心里倍儿爽快。
郁容禁不住笑出声,决定好人不如做到底,将随身携带的一瓶清凉油,送给对方作清暑之用。
确定了胖子客商没什么大碍,转道去周昉祯的暂宿之地,没找到人,问了问守在院中的郎卫,才知对方被周防御叫走了。
“防御大人?”郁容不由得看向自家男人,“他们都姓周?莫非……”
聂昕之说:“周防御出自邹良周家。”
郁容恍然大悟,他记得周昉祯自我介绍时说是来自邹良,话说回来……
“邹良周家?听起来耳熟,”他略作回忆,遂轻呼了声,“想起来了,雁洲的铁官,就是邹良周家的。”
数年前,周姓铁官给了他一副帖子,曾言及如有所求,可找邹良周家寻求帮忙。
有聂昕之这个后台,郁容哪里用得着找别人帮忙,自是没多久便忘了帖子一事。
如今……
陡然发现,前前后后,认识的周姓人,居然是一个家族的,感觉挺微妙的。
“邹良周家是不是很厉害?”
聂昕之颔首:“累世大儒之家,邹良学院桃李满天下。”
郁容了然。
一路闲谈,没走太多的路,便到了营地。
所谓“营地”,即是“疫病防控中心”,除了聂昕之及其手下的逆鸧郎卫坐镇于此,所有前来救援的医者,都住在这里。
没费多少工夫,便到了周防御暂宿之地,果真看到了周昉祯。
数日不见,其人清减了一些。
想到自己做了好几晚的噩梦,郁容不免心生一丝担忧。
遂见,周昉祯亦步亦趋地跟在周防御身后,大概听到,其被训得狗血淋头。
面相非善类的青年,小鸡啄米似的,周防御说他一句,便点一下头。
迟疑了片刻,郁容终究没过去打扰这一对……伯侄?
不过……
郁容跟他家兄长咬耳朵:“听说,周兄本名叫小红。”
拿人家名字取笑不厚道,但真的有些忍不住——偷偷地,在心里不带恶意地笑,应该不算缺德吧?
周小红什么的,远不如周昉祯有气势。
很没营养的话题,聂昕之仍是认真地给出了回应,点头附和。
看他这样子,郁容轻咳了一声,觉得自己太无聊了。
男人当即有所反应:“药在哪?”
郁容连忙说明:“没什么,就是嗓子痒,不用吃药的,”他这咳嗽,也是使用系统救助之后的“后遗症”,吃药没用,“调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聂昕之直道:“回去歇憩。”
郁容笑着点头。
回去即上了聂昕之的床,大白天的一时睡不着,辗转反侧,郁容无聊之极,又被禁止看书什么的,最后只好盯着忙于公务的男人看。
发呆了片刻,忽而意识到一件事。
“聂家皆以日取名?”
聂昕之分神应了声。
“怪不得,”郁容嘀咕了起来,“兄长名普,字昕之,二公子叫聂暄,差点忘了赵是……含日的字,会不会不够用?”
聂昕之淡声道:“聂氏历代皆子嗣单薄。”
倏而想起了,英王所说的,聂家人多短命,小孩不容易长成,长成了的也往往寿短。
郁容阖上了嘴,下一刻就想到,聂昕之也是聂家人,对方还比自己大九岁,心里莫名慌乱了一把……
“怎了?”
落入到熟悉的怀抱,郁容也不在意大夏天热不热的,贴近了过去,遂抬目细细打量着这男人的面容。
半晌,他笑着摇头:“没事。”
真是想太多。人之一生,原就是无数意外与巧合构成的,早早便忧虑寿命什么的,杞人忧天。
“旻国的旻也从日字,莫非是凤翔于旻苍的意思?”郁容转移话题。
聂昕之应道:“然。”
郁容感慨:“你们家真喜欢‘日’这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