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安(81)
柳弥攥紧了手,他想到了,但他不能。
他是宋阁老门生,不得不避嫌。
他是柳家器重的后辈,不得不慎言。
满朝之中,竟只有一个人化干戈为玉帛,将战火引走,既给圣上递了台阶,没让圣上直接拒绝两人的任何一方,又卖了宋阁老人情,还全了付镇中脸面。
说不让你调兵,是因为你有更重要的事情。
要扬国威。
而不是,宋阁老弹劾你,所以不让。
沈是突然被人拽进了一旁的茂盛的树丛里。
他更茫然的看着柳长泽。
柳长泽气急败坏的在树底下走了两圈,像个月圆时分暴躁的头狼,非要撕裂什么才能缓解沸腾焦躁的血液。
他冲沈是骂道:“沈是,你咳嗽来的还真是时机!平日病晕了过去都能忍住,如今竟咳到金銮殿上了!你不要命了吗!内阁首辅和兵部尚书的事也是你能掺和的!”
晕过去?
沈是想了想,他从前一直有个习惯,病重了怕让柳长泽担心,都会下意识的隐藏自己病情。
估计这次晕过去前,看到了柳长泽,便一直刻意压抑着不让自己咳嗽。
没想到居然被发现了……
沈是讪讪的说:“让侯爷担心了……”
“你算个什么东西!”柳长泽气极反笑,他怎么可能担心沈是,他说:“若不是看着太傅情面,我早八百年送你去阎王了!”
我算你老师……
沈是抿抿唇,识时务者为俊杰,柳长泽的关心向来是这么别扭的,他懂得很。
他配合的说:“是下官自作多情了。”
柳长泽看他这幅没心没肺的样子,火又烧起来了:“你不是自作多情,你是自寻死路!”
自寻死路。
沈是忽然笑了。
柳长泽终于忍不住揪住了他衣领,一字一顿冷声说:“我说过好自为之,你若是想用这种方式引我救你,和你割舍不清,你大可以试试!”
“看看你会不会死、无、全、尸!”
沈是笑着笑着眼圈便有些红了。
他一个人在朝堂很久,和宋奉安每天不是救这个就是捞那个。
先帝去的早,为扶持承明帝坐稳帝位,日夜勾心斗角,匡扶朝纲,动不动还要和宋奉安出使异国他乡的,一言一行都担心背后的腥风血雨。
他自寻死路过很多回,宋奉安会同他赴汤蹈火,他们为了家国大义而奔波。
而会和他聊聊人间闲事的只有柳长泽。
甚至不许他将朝堂纠纷带回府。
他从前只当柳长泽不爱听,如今细想来,应都是担心。
像这样说着反话,却明晃晃的一份担心。
小侯爷,一直是很好懂的人。
他何德何能两世为人,都拥有了这份荣幸。
沈是低了低头说:“下官知道了。”
柳长泽被噎了下,他这副低眉顺眼,泫然欲泣的样子做给谁看!
柳长泽松了手,沉声道:“我耐心有限,这是最后一次警告你。”
便飞快的转身离开了。
第66章 含羞
沈是看着他背影完全消失后,才又咳了起来。
他咳的像肺中有血淤堵,整个人站不稳的靠在树上,而手抓在了柳长泽方才抓皱的襟口上。
沈是低声说:“不得忧思过重……不得忧思……”
沈是强颜欢笑了下,拍了拍胸口,正了衣袍,向宫外走去。
诚如顺和所言,沈是很聪明。
聪明到一些事情,再不愿意思考,也会浮出水面。
他努力转移着自己的注意力,比如今日在朝堂义愤填膺的说了这么多话,好不容易养的不怎么咳了,又犯了起来,宋奉安害人不浅!
他要替天行道,喝光宋奉安珍藏的六安瓜片!
想得是挺美。
沈是去到宋阁老府前时,看到了他府前门庭若市的样子,除夕元宵都过多久了,这赶上来拜谢恩师的人仍是排到了街尾……
沈是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倘若宋奉安真的认出他了……
不行,打死也不能承认。
这又文字狱又贬崇明又是个病秧子的,不被他嘲笑至死。
沈是沿着人群缓慢前行,新政的祸患,外戚的壮大,都是他埋下的根,他死了一了百了,把责任像甩手掌柜一样丢给了无妄的人。
他怎么有脸见宋奉安。
然而内阁首辅相邀,谁敢不去……
沈是像乌龟一样踱步到门前的两个大石狮子前,心生一计,他俯身对门口侍从说:“学生请见阁老。”
侍从也十分知礼,起身作揖道:“大人且看这一路,都是登门请见阁老的。”
侍从伸手指了指,又说:“阁老说,众学子之心他已领,不必尊这些虚礼了,大人也请回吧。”
沈是拱手说:“阁老厚德载物,令人敬佩。”
侍从笑了下,便见沈是真的走了……
侍从有些生疑,虽然阁老确实不会收礼见客,但学生自然是要站个时辰以示诚心,甚至有些都站了好几日了,博取好名声,这掉头就走的……
还是头回见。
侍从不解的看了他背影一会,绯红官服,身形清瘦,他突然听见沈是咳嗽了一声。
侍从瞪大了眼,连忙追了上去:“大人可是大理寺少卿?”
沈是左眼皮跳了下……
然后转身,认命的点了点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侍从连声致歉:“小人有眼不识泰山,竟没认出沈大人来……”
“无事。”沈是打断道,他分明是自己故意不说来意的,怎么好让别人道歉;“你未见过我,便能猜出我身份,不愧是阁老府上的人,慧眼如炬。”
“粗鄙小人,让大人见笑了。”那侍从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阁老已着人泡了茶,正于雅室候着沈大人……”
沈是更慌了,这下是逃不掉了,否则宋奉安干嘛给他一个四品官这么高礼遇……
沈是双手在袖口里来回捏着,嘴上心不在焉的说:“劳烦你带路了。”
沈是一进去走了没两步,那侍从便有管事来寻,他指了下路,先行离开了。
沈是想了下他指的路,是错的,并不是直接去雅室的那条路……
这是宋奉安在试探他?
沈是便依言往那条错误的、需要绕很远的路走去。
这条路九曲十八绕的,宋奉安真是不安好心,他穿了两片竹林,突然看见一个倩影飘飘的妙龄少女。
沈是皱下眉,宋奉安府上的外室怎么会有姑娘在,他一向是丫鬟都不用的。
沈是好奇的凑近看了下,那女子带着纯白的面纱,眉心缀着桃红花钿,半低着头,提着一只细细的紫竹勾画笔,在宣纸下画着青翠傲骨的竹林。
沈是怔仲在原地。
那女子比了比竹子的线条,正要落笔时,似有所感,回首相顾,一双秋水含情眸蓦然睁大,怎么会有外男在此?
她双颊飞红,惊慌的眼有薄光流转,楚楚可人的偏过头,仓促间折过一支细长的竹枝,挡在自己耳侧,试图遮挡去来人的目光。
沈是自知冒犯,也向后退了几步,歉声说:“学生误入,惊扰了千金,还请见谅。”
竹间清风起,吹的满林叶片沙沙作响,与沈是如碧玉般悦耳柔和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像一曲白雪歌,教人一夜春风来,万树梨花开。
女子心思一动,透过竹叶缝隙,悄悄看了一眼。
那玉面清秀郎君半垂着头,行事妥当没有在轻薄的看她。
她视线下滑,见他绯红一身,在竹林里十分显眼,却又毫不违和,他笔直的身姿倒有些像……
女子低头看了下自己笔下的画,一簇簇破笋而出,枝节挺立的根骨。
女子咬唇轻声问:“你如何知晓我是谁的?”
千金。
宋府千金。
沈是若不知晓,也不至于看痴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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