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安(166)
但也来不及过多关注了,一向和善宽厚的大夫人死了,众位颇受关照的小厮也尽数眼湿了。
文通一只手抠在棺木上,半截指甲盖崩断了开,而丝毫也察觉不到疼,只催促道:“继续啊……继续说……”
其实话到此时便已没了。
阿查子不忍见大人如此伤怀,便强行说道:“后来夫人给我讲了个故事……”
“她说,第一次见大人的时候,大人身上都是补丁,针脚走的乱七八糟的,和沈兄那样的端正的读书人完全不同,她心里想这样不顾君子仪表的人,也会读书吗?却见大人拿出一本书与沈兄交谈,那本书批注整洁,字迹隽雅,连她这样目不识丁的妇人都觉得美极了,像似看见一幅画一样。”
“大人同沈兄谈今论古,一直是形影不离的,时常一聊便到了忘我的境界,连收摊了都不知道,但是从什么时候变的呢?”
“她思前想后应是从半年后变的吧,从那一次她端着一碗刚出锅的汤面,烫手不已,而大人却将每日时时擦拭的爱书,垫在桌上让她放下的时候,便开始变了……”
众人露出了悚然的神色……
原是文通不知何时竟从棺木里牵出了冉娘的手,那手被河水泡了一夜,早已是紫涨到骇人模样,而文通却浑然不觉的贴在脸上,露出悠远怀念的目光。
阿查子也战栗了起来,但想起这双手是如何温柔的抚摸过他头发,教他束发,戴冠,他控制不住的哭了起来,半响才又打起精神继续说道:“夫人说,她那时过意不去,为答谢大人便替大人将衣衫都补好了,此后交集便越发多了。”
“夫人说,如果不是她,大人和沈兄不会走到今日这个地步……夫人问我怎么办,我当时竟没能回答……我竟没能回答,也没能察觉……”阿查子自责的颤抖。
听了故事的人只想,与这个小孩何关?两个书生的还前程似锦,怎偏得姑娘跳了河?
谁能想到呢?
阿查子哭到只剩气音,忽然又想起一句,“夫人说,她前几日去大相国寺求了个签,她觉得签语不妙,便花了五十两银子请大师破灾,夫人说,大人知道肯定要笑她被骗了……她也好怕被骗啊……”
文通已经被魇住了,他麻木的流泪,麻木的握着那只手。
沈是却问道:“签呢?”
阿查子摇头,咬着嘴唇,哭着说:“我不知道……”
此间闹剧便断了线头,众人见文大人不语,呆痴的躺在棺木边,也不敢去动。
沈是更是不会上前自找没趣,只是钻心之疼一直难以消除,他最后再看了一眼冉娘,躬身拜了一下,便离去了。
而此时,文通呆滞的眼神突然转动了一下,然后往冉娘手里蹭了蹭,撒娇的说:“我知道都是他害的你,我不会放过他的……”
暮色将至,堂中渐渐只剩下文通一个人,空空落落的,文通不知所云的哼着曲儿,像是哄棺木里的人睡觉一般。
却倏忽从他袖口掉落了一张竹签。
上写着:三世因果,循环不失。
这是他方才从冉娘袖口找到的。
傻姑娘,夏末了,河水也很冷的。
文通仰着头落泪,他面前仿佛出现了个柔弱女子,拿着一张纸条惊恐万分的模样,那是他最疼惜的人啊……
怎会有这么恶毒的签语。
三世因果,循环不失。
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他的傻姑娘平日连几文钱都不舍得花,怎么会突然用五十两去解签……
文通光是想想便心如刀割。
你怕什么……
要报应也是报应到我头上啊!!!
你为何要抛下我,傻姑娘,因果报应也是挡的了的吗?
他明明昨日才以为得到了救赎,他的冉娘终于喜欢他了,他害落榜的阿查子也被他找回来了,一切都还会好起来的……
他拉着冉娘的手痛哭流涕,“为什么……为什么命好的人,死了还能重生……为什么命苦的人好不容易得到了……偏偏都是失去……”
文通指天大骂“天、苍天、你无眼!!!你若有眼,为何不冲着我来!”
轰隆,墨色的天突然被紫色惊雷撕裂,然后狂风暴雨袭来,像是要淹了这座城般的猛烈。
阵阵惊雷丝毫不停歇,那紫白色的光照在文通脸上,照的他从怨怼到愤怒到——恨。
他放下了冉娘的手,合上了棺盖,他沿着棺木走了一圈,贴着棺盖吻了一口,“该死的人不是你,是他。”
他语气渐冷,“既然天不公,我便替天行道。”
屋外的雨愈来愈大了,那雨水蓄的都淹近了堂内,淹没了文通半截缎面靴子。
他看了眼,大步向风雨里走去。
……
沈是胸口疼的睡不着,在床榻上四处打滚,那雷声又吵,轰隆隆的响个不停,教人心烦不已。
又是一道惊雷落下,他忽然感觉了雨水,怎么漏雨了么,他睁着湿漉漉的眼看去……
原是侯爷推了门,被风卷进来一阵夏……不对,立秋了,是一阵秋雨,凉飕飕的,抚摸过他的疼痛。
沈是佯装无事的起了身,只是动作很缓,每动一下被抽着一次胸口的疼,“今夜如此大风雨,侯爷匆匆而来,是有急事吗?”
“你不舒服?”柳长泽合门问。
“没有,雷打的心烦罢了。”尽管一路过来玉轿金伞的,柳长泽浑身仍是湿了一半,沈是拉开了竹林七君图柜的门,从里头挑了件自己最宽大的衣物,干巾和一件云青色的外氅,“侯爷若不介意,不如先换一下?”
柳长泽瞟了眼,却没有换,他说:“秋狝改冬狩了?”
“侯爷怎知……”沈是心头一跳,今日紫宸殿只有他、吕安、圣上三人,难道吕安是……
“我若要查,世上没有查不出的事。”柳长泽眸深似海的看了他一眼。
听此言,沈是反而放下了心,他笑道:“侯爷若查好了,今夜又为何寻我?”
柳长泽眉头下压了些。
沈是识时务的说:“确有此事。”
“愚蠢。”柳长泽厉色道:“付家军调兵半数支援西南,且主将负伤,正值最薄弱之际,你手持他贪佞铁证,却不趁秋狝之礼一举拿下,反而要等他满胜归来,全然无敌手之日吗!”
沈是胸口骤疼,后面半句已经听不清了,微弱说:“此乃圣上之意……”
柳长泽愤然无言,鬓上的雨水顺着他脸颊划过,身上一片深一片浅的,看的沈是像似湿在了自己身上般。
沈是无所顾忌的走到了侯爷身边,一手拿起了案上干巾,试图替他擦去风雨。
柳长泽本欲喊他停下,却见沈是捏着干巾尾部的手一直在抖着,他慢了一秒,再开口时,沈是已将绵软干燥的白巾轻轻的罩在了他头上……
像团白云一样,恰好遮住他视线的一半,也恰好遮住视线中沈是的脸……
柳长泽连呼吸都不敢重一下。
他静默的看着眼前的一双脚,轻踏着桐木制的木屐,脚步虚浮,微微带晃,偏又似强逼着自己维持着那一线仪姿,每一步都不敢随意……
像一个病重的人。
柳长泽抓住了沈是的手。
纵然饮鸩止渴,他也甘之如饴。
“侯爷莫急,圣上此行不无道理……”
柳长泽忽然如烫到般松开了沈是的手,他方才竟有令人唾弃之思……
柳长泽不禁拿出了对阵千军万马的防备劲头来。
沈是只当他是潜意识抵触别人靠近,见他放手,便将干巾扯下一些,天光乍明。
柳长泽眼睫颤抖,沉邃的眼底流露出一丝不明的失望。
“猛虎断肢,只会更加防备,连侯爷亦觉秋狝有危,更何况是伤者本尊……”沈是温柔细致的替他擦着每一缕发丝,但他手因疼痛颤抖,屡屡触碰到柳长泽的脖子、侧脸、耳后,如蜻蜓点水一般。直到一滴豆大的雨珠,逃过干巾的吸附,落在柳长泽的衣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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