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安(63)
他看了眼承明帝紧闭的唇线接着说:“只是……一院之掌,恐年纪小了些,难以服众。”
散落的奏折里,有一本字帖落在了秘书郎文通的脚边,文通听着他们言语,默默地捡了起来。
这个字。
他看了眼扉页——沈太傅。
承明帝双手拍了下膝盖,站了起来:“那为何朕的老师,可以二十多岁任翰林掌院?”
“天子之师,当世大能,岂能以常理论之。”吕公公奴颜婢膝的说着。
承明帝拊掌而笑:“说得好,可朕的大臣竟没你个内侍看的透彻。”
吕公公退在一旁说:“奴惶恐,不过是就日瞻云,说的些浅薄见解,怎能和臣工相提并论。”
承明帝背着身,闭上眼道:“文翰林,替朕拟旨,都察院御史柳弥,学贯通儒之业,词含大雅之风,受天地之正性,明君臣之大节,故封翰林掌院。”
文通说:“是。”
吕公公收拾好和福顺一道去取银炭,福顺问道:“干爹,圣上发了那么大的火,怎么还要册柳御史……”
吕公公搓了搓手,呵了口气说:“文武百官联名上奏,连个反对之力都没有,怎能不册……”
福顺眼尖的先去推开了库门,替吕安开路:“怎么会没反对的,翰林院不一向是旧党的管着的。”
“蠢材。”
吕公公打了他的头:“前掌院犯错离京,旧党本就处于下风。正巧那个水部司什么人,死的不明不白的,还说自己不负师恩,宋阁老的黑锅都洗不掉,旧党哪里还有人敢在这个风口浪尖上出头。”
福顺抓着银炭一拍手,碎了一个小口:“那连翰林院都是柳家的人,这庙堂今后不是柳家说了算了……”
吕安摇了摇头,去取他手中之炭道:“御用之物你也敢这样粗手粗脚的,仔细着哪天脑袋就搬了家啰。”
“干爹说的是。”
福顺将灯芯挑出来了点,明亮了许多,小心谨慎的取着银炭,不再多问。
……
文通下了值,往宫外走,撞倒了一个太监。
他觉得诡异,皇宫内院哪里有行事如此莽撞的人,正扶起他想看看何方神圣。
便听见太监问:“晋封一事如何?”
“定了。”他手抓紧了太监的手臂,低声说:“恩已偿,孽也报,请莫要在寻我了,否则我会乱说话的。”
“大人只是惜才。”太监跪下说:“文翰林多有得罪,请恕小人冲撞之过。”
文通摆手说:“不必了。”
文通提着灯笼,继续往宫门外行去。
行到半路,忽觉有些冷,一只手从袖口取了一块巾帕,绣着精致的同心结,和他今日这行很配,他又放了回去,笑着继续走起来。
“文翰林,好久不见。”
文通的灯笼摔了,咕噜的滚落在脚边。
来人双手抱臂,静静地踩了上去。
“咔嚓。”竹节分裂,被碾成了一节又一节碎枝。
文通跪了下来。
“怕什么?”
来人的声音像茂密深林里的低吟,远听以为是神灵低语,近闻便会恐惧不明。
“怕我将你做过的事情,都抖出来吗?”
文通“咚咚咚”的磕起头来:“柳尚书势大滔天,下官如何抗衡,只为了自保,不得已而为之……请侯爷放我一条生路。”
柳长泽冷笑:“自保,还是将计就计?”
阿良点着灯笼,拿了一幅图过来说:“文翰林不会不认识这幅图吧。”
文通一看,瘫坐在地上说:“是付编修初稿治水图。”
“算你实诚。”柳长泽看着他说:“本侯倒是没想到,你也能解出葫芦口的治水法,只可惜心术不正。你原本是想将此法透露给付江,截稿时便害付江和李云赋陷入抄袭之祸,你便渔翁得利是不是?”
“是。”文通抖着说:“但付江想不明白……”
“文翰林失策就失策在这里吧。付江想不明白,所以不敢用这幅图,另画了一幅。否则便是付尚书、柳家、宋阁老,三足鼎立,你这趟浑水搅得不错啊。”
文通眸光一闪,松了口气,当即跪直了身子,带着哭腔说:“下官一时鬼迷心窍,事后也是追悔莫及,不然当时也不会去偷图,平息事态……侯爷,还请侯爷看在下官没有酿成大错,原谅下官一次……”
文通是不怕的。
此案已过,这些罪证实则都不足以证明他的罪行,他只是不想被柳长泽针对,毕竟侯爷要掐死他,并不比掐死一只蚂蚁来的困难。
柳长泽嫌恶的踢了踢他肩膀:“若非你有悔意,你以为还能活至今日?”
文通冷汗湿了一身,去抱着他的脚说:“侯爷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如蒙不弃,愿为侯爷效犬马之劳。”
“你这样背信弃义的人,本侯看一眼都嫌脏。”
柳长泽一脚踢开了他:“奉劝你一句,好自为之,不该惹的人离远一点。”
“是……是……下官知道……”文通颤声说。
文通自然知道,贯穿这次案子,又没被真正牵涉的人,除了宋阁老,便只有一个人。
沈是。
文通的手在粗粝的石砖上来回摩挲折腾,已经破皮流血,但他感觉不到疼,甚至感觉不到害怕,他更多的是恨,是妒,是嫉。
同样是人,同样是才,有的人命就这么好。
沈是有侯爷,李云赋有宋阁老,真厉害。
柳长泽说话便走了,对他而言,文通连垃圾都算不上。
文通没有站起,先把踩碎了一地的破灯笼捡了起来,一点痕迹都不留的,丢到了储垃圾的地方,又找了清池净手。
而后拿出袖中的巾帕来。
那又怎样,他都会拥有的。
文通笑着把巾帕叠成四四方方的,塞入了胸口之中。
他身上的绿袍依旧亮丽整洁,虽然官位不高,却是炙手可热的人物。
都会好的。
……
柳长泽走出了宫门,原本凶恶的白隼立在他肩膀上,乖巧的不像话。
阿良絮絮叨叨的说:“休沐结束,李御史将赴洛江,午时沈少卿去给他践行了。”
柳长泽手掌轻甩,拍掉了白隼,觉得哪哪都碍眼。
阿良继续说:“回来时是酉时,醉的不轻,天黑在路上还迷路了一会,被盛意接回来的。”
柳长泽冷声说:“李府穷的连送人的家仆都没了?”
阿良说:“什么样的主子,养什么样的奴才嘛,李御史那个木讷老实,仆人定也是不周全的。”
柳长泽还是不顺心,踩的马车木板咔吱咔吱的响。
阿良服侍着柳长泽上马车,将车内的手炉、垫子都摆好后,忽想起个事问道:“侯爷,为何不将此事告诉沈少卿?”
“干我底事。”柳长泽握着手炉闭目养神。
阿良抽了抽嘴角,掀开帘子,出了轿,拿着鞭子坐在车儿板子上。
心想,这干你底事的事情,做的还少吗?
阿良没有继续驾车,作为一个眼力劲很强,能侍奉太傅又侍奉侯爷的人,他最擅长的便是揣测人心。
休沐七日,想来侯爷已有五日没见沈少卿了。
他试探的说:“侯爷,沈少卿为人克己复礼,这次居然喝了四个时辰酒,回来时还迷了路……奴担心可能会出事……”
马车里一阵沉默。
阿良估摸着自己讨了个没趣,便手脚麻利的甩起鞭子来。
侯府离皇宫很近,不出一刻,便到了。
柳长泽下了马车,门口站着一个陌生面孔的小厮。
阿良问:“来者何人?”
小厮跪下,高举着一块玉牌说:“启禀侯爷,奴是孟洋府上家仆,老爷说今年办了个上元节画船灯展,特邀侯爷与沈少卿一同赴会,共享火树银花,明月逐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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