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安(70)
孟洋从始至终没有离开过席,他替柳长泽的斟着茶,看着远处两人和谐静好的背影,问道:“侯爷见识深远,孟某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
柳长泽品着茶没有搭理他。
孟洋也不在意,冷言白眼,他见过太多了,别人的态度对他而言一点都不重要,他自言自语的问:“爱慕一个人,不会想不择手段的在一起吗?”
他像是很困惑:“不会想挖掉所有人的眼睛,只有自己看得到吗?”
“会。”柳长泽说。
孟洋没想到侯爷居然会理他,眼神有几分寻到同类的安慰,他更加古怪的说:“那会想折断对方手脚,关在刀斧不能劈开的金丝囚笼里,然后将钥匙吞进肚子里,逼对方每日晨昏日暮眼里心里都只有自己,直到一同死去?”
“会。”柳长泽放下了茶杯。
“那我哪里错了呢?”
四下的和缓的弦声,忽如裂帛骤收,唯剩江心一轮秋月白,虞书远和沈是背对着流光,一步一步的走来。
柳长泽不语。
孟洋笑了,他笑的眼角有泪,摇着头说:“侯爷这样的天潢贵胄,也会有如此丧尽天伦的想法吗?”
“会。”柳长泽站了起来,身形挺拔,面容冷酷的说:“但不可为。”
但不可为。
比如太傅,只能是太傅。
连杂念都是诋毁。
柳长泽向沈是走去,天已经完全黑了。
沈是不太习惯夜色里看人,不自觉的眯起了眼,琉璃台的京河,像被点着火,一路烧到了头。
这样的灯火落在柳长泽的身上,将他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
沈是第一次看清黑夜里的影子。
他很想上前去碰一下。
于是伸出了手,看着自己的影子与柳长泽交叠,起初是只能碰到他的腿,然后腰,然后肩,最后碰到了脸。
沈是问:“侯爷要走了吗?”
柳长泽没有停留,没有回复。
和他擦肩。
沈是想,自己的影子高过柳长泽了。
蓦然被抓住了手臂,向后拽去。
“侯爷?”
沈是被柳长泽拖着走,他连忙说道:“侯爷寻下官有事吗?能不能先等一等。”
柳长泽以为他有要事未完,停了下来。
沈是说:“且容下官同孟兄、书远拜个别。”
柳长泽沉了脸,甩开了他的手,转过身寒气凌人的向后走。
孟洋也行了过来,神色看不出之前异样。
虞书远在一旁善解人意的说:“阿是,灯市开了,记得早些去看。”
受人招待,怎能不辞而别。
沈是恭谨的拜别了,才回头去追柳长泽。
而此时,柳长泽已经没有影了。
第57章 灯会
沈是空落落的在楼台里寻找,直到出了琉璃台,他站在京河边的岔道上,他才自嘲的笑了下,柳长泽自是无事了才走的,他紧张什么……
便踽踽行去了虞书远指的方向。
月若流金,灯火葳蕤。
京城雕栏画栋的楼阁上结着千丝万缕的网,上面系着各式各样的彩灯,飘带,木牌,两边的小贩带着面具吆喝,一排花灯,猜字谜,卖糖画的摊子无限延展到深处,直到穿过京河上的青石桥才被拦了视线,而两头多是相约聚首的才子佳人,风花闲事。
沈是在这样光怪陆离的灯市里,几乎是被推着走的,他四处新奇的张望,瞳孔像皮影戏台幕,走马观花似的演绎着人间喜乐。
让人目眩神迷。
沈是晃了一下,一手倚在了身旁的摊子上,稳住了身。
破明引的后遗症着实有点大。
沈是定睛,先入眼的是一杆长竹,上挂四个红灯笼,龙飞凤舞的写着“神机妙算”四字,而后传来旋律诡谲的胡琴声,像是某种古老的祭祀之乐,沈是觉得头疼好了许多,颇为凝神聚气,他诧异的向摊主看去。
天下礼乐,少有他不知道音律。
此人不凡。
沈是问:“先生算命?”
摊主眼也不瞧沈是,自顾自拉着胡琴,他面容寡淡,五官很浅,生得一副薄命相。
可他十指有力,拨弦震心,周身气度似一潭渊池,沉谧而肃重,仿若历经百年风霜的老木。
这样的人,不说容貌惊人,起码精神抖擞,怎也不会是这幅吊死鬼的憔悴模样。
实在是违和至极……
尤其是配上这一身儒巾长袍,不像算命的,倒像是个病入膏肓的书生墨客。
摊主的手突然抖了一下,划出一声难以细辨的杂音,他眯了下眸说:“百银一卦。”
一旁正兴致勃勃的妙龄女子,一听这话,吃惊的说:“想钱想疯了吧。”
亦有人说:“行头都不对,还学人行骗江湖。”
便走去了隔壁算命摊子处。
沈是好奇的看了眼,隔壁摊主是个道袍白眉老翁,摊位支着长长的两副幡旗,左边写着“太乙传人,占卦算命”,右边写着“指点迷津,分文不取”。
倒是仙风道骨,噱头十足,已经排起了长龙。
沈是暗忖,哪有天上掉馅饼的事情,不过是先算在骗罢了。
沈是走到了儒客摊主面前,摊主纹丝不动,似乎没有什么比他手里的胡琴更有意思。
沈是从袖中取出了一个钱袋,里面是几锭金子,换算起来恰好是百银,沈是放到了满是符纸的桌上,恳切的说:“还请先生为我算一卦。”
摊主的拉弦的手停了下来,掀着一边眼皮打量了他一眼说:“死人不算。”
便又拿着黜檀花木弓拉了起来。
“死人?”沈是蓦然睁大了眼,追问道:“先生可是知道什么!”
摊主没拉两下,突然皱着眉,又抬头看着沈是:“不对……你不是鬼魂……”
摊主跳起来,隔着木桌扯过沈是手,看了下他的脉纹,掐指算了两下,恍然大悟的说:“由爱生忧佈,由欲生执念。因果未有偿,轮回无所尽。”
沈是以为今日终于能弄清此等鬼神异事,惊喜的问道:“孽债我已知,若是偿了,轮回便止吗?”
“你不知。”摊主说。
沈是疑惑:“先生何意?”
“天机不可泄露。”摊主在桌上寻了个三角形的黄色符纸,递给沈是,然后拿走了他的钱袋,笑了下说:“平安符,一百两。”
沈是没见过这种霸王派头,愣了下:“先生不算了吗?”
“算不来。”摊主理直气壮的拾起了他的胡琴,右手拿着木弓转了下说:“奉劝你一句,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你已涅槃重生,何不尽其当然,顺其自然。”
“何谓顺其自然?”沈是握着手里的平安符,百思不得其解。
让他不要插手朝纲吗?他怎么能坐山观虎斗,眼睁睁看着柳长泽引火自焚。
“摒弃五感,听从本心,莫受前尘所锢。”
摊主闭着眼,拉着弓,沉浸在了他的琴声里,不过这次不是什么特别的礼乐,而是一曲哀怨惆怅的相思曲。
沈是想不明白。
他望了眼长街繁华,行人并肩接踵,一同赏灯的家人将总角的幼儿高高举在人群之上,让她去看更美好明亮的远方。
此心是家人之情,此情是臣工之心。
沈是笑了下,觉得自己庸人自扰,无论算命先生说的什么,他的路,早就是定好的。
我辈读书人十年磨剑,边关将士霜雪枕刀,不过是熬就一双手,守护着盛世长安,让万千生民得以昂首,望望更遥远的星空。
“多谢先生提醒。”沈是不再问关于自己的事情,而是礼貌的说:“晚辈失礼,还未请教先生之名。”
摊主心不在焉的应道:“萍水相逢,何须谈及名姓。”
沈是颔首作揖,拜别了摊主,便往随着人流走去。
一曲终了,摊主睁眼看了下灯市最高的一处阁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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