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诏狱看大门(93)
“梅千张,二十岁,江西景德镇人……长六尺五寸,皮肤黝黑,黑眸无须。随主人经商外出,由顺天府出发……倒是没错。”
明代规定“凡军民人等往来,但出百里者即验文引。”
“路引”分为军引和民引,由不同户籍的人持有。上面会仔细地写着持证人的姓名、籍贯,年龄、相貌特征和外出理由。如果没有路引,离开家乡就会寸步难行。
若是路引丢失或者污损,还会被治罪。
兵士手里的这封路引,盖着出发地的官印,还有保长、里长的签字画押,和顺天府衙门的官印。
看着一本正经,货真价实。饶是他当兵多年,火眼金睛,也没察觉出有什么错漏。
万达他们一行人进城的那天,也是他核查的路引。
那天大雨,他们这艘船的客商进港的时候已经挺晚了。当时他举着火把,给他们勘察身份。
隐隐约约地,记得这个京城里来的万掌柜,分明是四个人上的岸啊……怎么再出发就成了五个呢?
“是五个,大哥是记错了吧。”
万达说着,跨步走到守卫身边,从怀里掏出一块碎银,偷偷地塞进他的手里。
“那日大雨,我记得大哥身上还有一股酒味……或许是大哥喝迷糊了?”
“嘿……嘿嘿,也就咪了一小口,怎么就会迷糊呢。”
捏了捏银块的大小,士兵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当值的时候喝酒暖身,本来就是违法军法的。他不由得有些心虚,心想或许是真的弄错了。
又看到这位万掌柜那么“懂事”,大手一挥就将他们放了出去。
就这样,当了二十多年“黑户口”的梅千张,第一次持“有效证件”出门上路,大摇大摆地登上了商船。
这商船上往来客商众多,都是走南闯北的生意人,对于这种事情,大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既然官兵都验过了,船主也没有什么顾忌,于是启程,一路继续往西南方向走去。
梅千张心里有些惧怕动辄揍人的杨休羡和高会,对于这个“万大人”更是觉得他神秘非凡,捉摸不透,上了船后只敢挨着邱子晋。
堂堂的“义盗”成了邱书生的小尾巴,邱子晋走去哪儿,他就跟去哪儿,也真是滑稽。
“寿宴”那晚,杨休羡把这两个醉鬼一起扔进了之前万达睡过的那间偏房里。
梅千张夜里朦朦胧胧醒来。发现一个俊俏书生趴在他的胸口呼呼大睡,把他吓了一跳。
借着月光,他看到这少年书生的面颊毛绒绒的,像是夏天的蜜桃的白色绒毛。嘴巴翘翘的,像是涂上了一层蜂蜜。
他睡得迷瞪瞪,嘴里念念有词。
梅千张好奇地凑过去听了一会儿,哭笑不得地发现他低声念着“好吃,真香……”。
也不知道在做什么吃东西的美梦呢。
回想起一早上,他张开双臂,拦在那个冷面男身前,救下自己的时候,那副“英勇模样”的模样,梅千张突然觉得心跳有些加速。
他伸手捏了捏邱子晋的肩膀,心想那么单薄的身子,谁给他冲出来救人的勇气的?
梅千张突然有些后悔,对那个姓杨的说这个书生身上有股酸腐臭了。
他低下脑袋,凑近小书生的脖颈边,重重地嗅了两下,只闻到一股酒香,又加上一股糖果蜜饯的味道。
分明是个香喷喷的小东西啊……
梅千张一手枕在脑后,一手搭着邱子晋的后背,迷迷糊糊地又睡了过去。
“大人,你们到底是什么身份?透个底呗。”
进了桂林城,为了等待杨休羡和邱子晋,万达找了城门附近的一座茶楼,在二楼临窗的位置要了壶,又要了几个茶点,边吃边等人。
梅千张捏起一块点心放进嘴里。
啧,跟上回偷来的那盒压根不能比。
心里想着,更是觉得身边这位“万大人”越发神秘起来——最近京城衙门里选官,难道还要考厨艺不成?厨艺越好的,官做的越大?
“那个路引……是真的对不对?”
他伸出一根食指,指了指万达怀里露出纸张的一角。
刚才进城的时候,他们又被盘查了一遍。
结果那个守门的只匆匆看了一眼,就将他们几个放了进来。都没有多问一句话。
可见这个“路引”做的有多逼真。
话说这桂林城,梅千张也不是没来过。
不过都是等天黑无人之后,要么翻墙进来,要么就是扮做乞丐之流混在城郊。
当然,也有拿着伪造的假路引进来的。不过每次都是心惊胆战,就怕被认出了假身份。
也不知道谁发明了“做贼心虚”这个成语,倒是形容的挺贴切的。
可不就是走在路上别人多看了他一眼,他就觉得是来抓自己的呢。
像这样光明正大从城门口走,对于梅千张来说,还真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别说……堂堂正正地走在阳光下的感觉,还挺不错的。
梅千张抬头看了看太阳,有点莫名的感动。
“就算是当官的,按照律法规定,也不能虚开路引,或是携带空白路引,这可是大罪。所以你们到底是什么身份?”
他恬着脸,继续纠缠。
万达斜着眼睛觑他,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喝了口茶,“如果你有机会同我们回京城,到时候自然就知道了。”
到时候吓不死你。
在万达这里碰了一鼻子灰,梅千张自然更不会去招惹高会。
恐怕就算招惹了,对方也不会搭理他吧。
梅千张看着万达把路引往衣兜里塞了塞,心想如果有了这个玩意,以后还不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等走的时候,一定要把这玩意拿到手。
管他们那么多呢,他们是什么官什么来头,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大不了等到了下一个港口,再寻个法子逃脱出去。然后转回小港去,把干娘接走,他们娘两个从此浪迹天涯也没什么不好。
有他梅千张一口吃的,就有蓝大娘子一口汤喝。反正供养她一辈子就成。
这群人不知道梅千张的身世,其实他自己也是糊里糊涂的。
他从小就是在行院长大的,只知道自己的亲妈在行院里的花名叫做“梅娘”。
梅娘当年是蓝娘子手下的花魁,也是桂林府出了名的大美女,恩客无数,美名远扬。
二十多年前,她稀里糊涂,也不知道和谁珠胎暗结,肚子被人搞大了。
发现的时候已经打不掉了,无奈只能生下来。
生下他不久之后,梅娘就跟着一个人给她赎身改籍的客商从良去了。
他娘临走前,将他交托给了蓝大娘子,说以后等自己安稳下来再回来寻儿子。
所谓“安稳”下来,具体要多久谁也不知道。
反正一直到梅千张长到十三四岁,离开行院那天,都没见过哪个贵妇人前来行院认回亲生儿子的。
母亲是什么呢?
对他来说,只是给了他“梅”这个姓氏的人吧。
五六年前,蓝大娘子自觉老了,不愿意继续倚门卖笑了。她将行院交给了年轻的后辈,一个人坐船来到了这个小港口。
见到这里民风淳朴,安宁和谐,就花光积蓄在山上买了栋屋子,自己一个人开始了独居生活。
梅千张那时候也已经十多岁,男孩子在行院里毕竟不方便,他又不想做小官人,更不想做龟公。
离开行院后,他就跟着乞丐,混混,地痞们到处瞎混,成为了一个流浪儿。
他可能天赋异禀,虽然没有正经读过书,却是学什么都快得很。
跟瞎子学算命骗人,跟跑江湖的学各种耍把式,跟小偷学“手艺”,渐渐地,竟成了一个满身异能的奇人。
他跟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师傅们在西南边的各个城寨里到处游走。白天随便找个地方睡觉休息,晚上则要么偷盗,要么赌钱玩乐。
每日都是这般醉生梦死,今天不知道明天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