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诏狱看大门(91)
“那被我剪了头发的小妾,已经是那老头的第四房姨太太了。他来到浔州,为官三载,光顾着搜刮民脂民膏,什么好事儿都没干.小老婆倒是一个接着一个地迎入门。”
梅千张伸手,拿过一边的酒壶和酒盅,给自己满满地倒上了一杯,大口灌了下去。
“我不止剪了那个小妾的头发,我还刮了那个老爷的胡子呢。”
他恶狠狠地笑了笑。
“我把老头子的胡子和女人的头发都放在了存放县令宝印的匣子里。原封不动地给封上了。我就是要告诉那个恶官,我‘一剪梅’今天能够拿了你女人的头面,割了你们的头发,明天就可以在梦中取你的首级!”
“为官一任,不造福一方,只想着搜刮地皮,享受富贵温柔乡,那做个什么官呢?这种人,不是‘国贼’是什么?”
说到兴起处,梅千张重重地拍了下桌子。
“说得好!”
邱子晋听他所言,头脑发热,一把扯下面上的手巾,为他大声叫好。
“幼稚……”
杨休羡冷哼了一声,将头别到一边。
他以为吓了那县官一下,人家之后就会夹起尾巴乖乖做人了?
还不是该怎么搜刮,照样怎么搜刮,甚至变得更加变本加厉,要把损失都给补回来呢。
“还有那几个富商和绸缎商。”
几杯好酒下肚,又尝了几块肉菜,梅千张的脸上已经是一片红晕了。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吃多了酒潮红。
在看另一边之前还口口声声“文人气节”的邱子晋,虽然还是很有骨气地没有吃肉,却已经喝得与梅千张滚到一处去了。
“哎……大人慢坐,老身到后头去散散酒气,再做一锅醒酒汤来。”
蓝大娘子见已然这个样子,自己也把拦不住。干脆起身,转到房间里,卸下了头面首饰,换上了寻常衣服,下厨做汤去了。
高会这会子倒是机敏,跟着走到厨房里,明里是帮忙,其实是监视。
“那些富商,勾结朝廷的宦官……对,我说的就是黄太监那种。名为‘守备’,应该护持一方吧。实则跟当地的官员,商人们勾结,以采办贡品为名,戕害百姓,搜刮民脂民膏。”
梅千张醉醺醺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膛,“老子把他们的钱财和锦缎偷出来,散发给百姓么——这叫做‘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我做的不对么?”
“唔……”
邱子晋抱住酒壶,想要说“对”,又觉得哪里有些不妥。
嘴巴张开又合上,可怜兮兮地看了看满桌好菜,有点后悔刚才的“豪言壮语”了。
“这就是你去偷盗别人的绸缎,给你干娘做衣服的理由?”
万达叹了口气,不同意地摇了摇头。
偷东西就是偷东西,旁人做错了事情,你打着“侠义”的旗号,劫了他们的财物,散发给老百姓就算是出了气,赎了罪不成?
过去上学的时候万达最喜欢看武侠小说,什么金庸古龙梁羽生,还珠楼主温瑞安他一个都不曾放过。
也曾经赞叹里面行侠仗义的侠客,觉得他们杀贪官,灭狗贼,快意恩仇,向往他们的“江湖”人生。
但是自从进了锦衣卫衙门,结结实实地办了好些案子,他才渐渐懂得了什么叫做“侠以武犯禁”。
如果人人都以自己的那套所谓“正义”和“公理”里为行动准则,那么哪里还需要官府,哪里还需要律法。
天下不就真的大乱了么?
“哼……你们官府都是官官相护的。旁的不说,我朝规定,只要是民告官,无论缘由,先打五十杀威棒。五十棒下去,命都被打没了,谁还敢告?”
梅千张看到万达不同意的眼神,气的又拍了一下桌子,“就算只是平日告诉。这‘八字衙门向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的道理,大人不懂么?普通百姓,哪里来的钱上下打点。又是衙役,又是典簿,又是牢头,又是勾摄。状子还没递进去,银钱已经花没了。”
听到这里,万达倒是反驳不出来了。
别说普通衙门,锦衣卫衙门也是一样。
俸禄太少,贪污过甚,程序繁多。
除了效率低下这一条锦衣卫没有,样样都能沾边。
他只能管住自己不捞,却无法对旁人置喙。
“大人可知道,我们广西是不产丝绸的?但是为什么朝廷会年年往桂林府摊派贡缎的份额?”
梅千张歪着脑袋笑道,“你知道不能定期定额上缴贡品会怎么样么?你知道像是黄仁那种为富不仁的狗宦官,不但会为了讨好上峰,买通僚人土司,拼命搜刮所谓‘珍品’,‘祥瑞’。甚至还会向他们出卖军事情报,换取利益么?”
“什么?”
听到这里,万达终于忍不住了,他一把拉住“一剪梅”的领口,厉声质问,“你刚说的是什么意思?快说清楚些!”
“你们还真的以为,自己在京里看到的那些‘情报’,是真的‘情报’么?”
梅千张朝地上啐了一口,讥讽道,“放屁吧。那些都是编纂出来骗人的。真的按照这些情报行军布阵,能打赢才怪了。”
“那你又是如何知道?”
万达追问。
“呵呵,小爷我黑白两道什么人不认识,多少英雄好汉都是我的八拜之交。”
梅千张是真的喝多了,开始语无伦次起来。
“打鱼的,打猎的,放印子钱的,开典当铺的……暗娼行院,镖行土匪。除了玉皇大帝,十殿阎罗,你爷爷我攀不上关系。便是那紫禁城里的皇帝老儿……”
“住嘴!”
唯恐这厮说了什么,玷污了皇上,杨休羡“乓”地重重拍了下桌子,把这些碗筷碟子震的叮当作响。
已经醉得趴在桌子上的邱子晋迷瞪瞪地抬起头,看了两眼,见到梅千张醉眼朦胧的样子,还特意把凳子朝他那边挪了挪,推了推他的胳膊,“哎,你别睡,继续说呀。我听着呢……别睡……”
话音未落,自己却又呼呼大睡起来。
看到这两个已然醉的不省人事的家伙,万达无奈地和看向杨休羡。
“他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出卖军情’,‘编纂情报’,都是真的么?”
“祖上规矩,我们锦衣卫不能直接参战,很多军情只有东厂和监军守备太监才了解……”
锦衣卫虽然是皇帝近侍,却还是属于军人。大明朝的皇帝,历来都是信任太监多过信任军人的。
毕竟只有军人才能造反,而宦官离开皇帝,就什么都不是。
当年的曹吉祥,王振,都是权势滔天的东厂掌印。但是其生死,也不过就是皇帝的一句话而已,根本连反抗的心都谈不上。
杨休羡自然知道这一句话是怎样的分量。
去年一整年,他都在广西大藤峡前线探听军情,几次出生入死,就是为了知道山上各个寨子的分布情况,人员构成,组织动向……为此,锦衣卫和团营里牺牲了不知其数的探子。
如果他们搭上性命弄回来的情报,成为了军队中高层和当地叛军的所谓“买卖”……
那么死去的军士是何等无辜,被战火波及的百姓又何等无辜,为了一次次平叛,被朝廷抽调的壮丁,多加摊派的赋税又是何等无辜!
“这个人说的未必是醉话……”
杨休羡沉吟道,“看来我们这次广西之行的重点,就是这个了。”
看着这一桌的杯盘狼藉,万达沉重地点了点头。
这一边,万达一行人在乱打乱撞之下,渐渐拨开迷雾,找出连年平叛不顺的原因。
另一方面,四月中下旬,朱见深下令,在应天府的南京兵部设立两广用兵中心。开始为调集兵马,筹措粮草和军饷做准备。
就在这时,一封由翰林院编修邱浚,根据这些年广西驻军、太监守备和探马的情报而写就的《平叛方略》,由首府李贤李阁老呈到了朱见深的御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