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诏狱看大门(146)
邱子晋一本正经地说道。
罗县令本来想炫耀一下政绩,没想到对方觉得他这点根本算不上什么,只好讪讪地笑了两声,乖乖地闭上嘴。
“邱巡按此言差矣,虽然徽州人读书好是风气使然。但是这两年在大比中,我们歙县可是在全州府都是名列前茅的。”
看到罗德有些尴尬,他身边的一个郭士绅插嘴,对着邱子晋说道,“我们也不和旁人比,就说隔壁那个……”
就在此人还要说话之际,只见一个人影,头顶着一张写了字的大纸,一路高呼“冤枉啊”,几次躲闪,避开了想要捉住他的官兵,“噗通”一下跪倒在邱御史的面前。
“御史大人!”
小伙子抬起头,坚定地看向邱子晋,“小人的主人有冤在身,小人知道今天有京城里来的监察御史到达,特意前来告状!请大人为小人的主人伸冤!”
站在邱子晋身后的罗德倒吸了一口气,刚要喊人将这个无礼的下仆拖出去,不要惊扰到御史大人和贵妃娘娘的弟弟。
就看到万镇抚他笑着弯下腰,将状纸接了过来,然后交给了拧着眉头的邱子晋。
哎呀呀,这才对嘛。
万达心想。
电视里不都是这么演的么?
八府巡按到访,当地百姓拦轿伸冤。然后就是大家喜闻乐见的青天办案,斩杀贪官恶匪的环节了。
来告状的人姓丁,是颇有声望的,专门做湖丝生意的丁家的家仆。
按理说,今天这样的场合,丁老爷也应该在场,和其他的士绅乡贤们一同迎接邱上官的驾临。
甚至有可能将丁家的宅院空出来,迎接万达他们一行人的入住——就像是上一位监察御史来到歙县巡检时候一样。丁老爷说了,他们家是望族,一贯以接待上宾为荣。
不过这回,丁家老爷并没有出现。
因为他病倒了,据这份状子上所言,他病的很重,头疼欲裂,几不能生。
而他要状告的,则是本县的县令罗德,和刚才那个在邱子晋和罗县令说话的时候,插了一嘴的乡绅——郭员外。
按照明朝的惯例,民告官,不论原因,先打一顿板子“杀威”。
丁老爷既然病的要死,自然不会自己前来告状,只能让这位小丁代劳。
所以现在,小丁要被打屁股了。
邱子晋和万达等人刚下了船,这码头上自然不会有刑具。
于是什么吃席,下榻全部取消。
全体都有,先去县衙门办公吧。
果然啊,骄奢淫逸什么的……那是我这种“柯南体质”的人可以享受到的美事儿么?
万达吸了吸鼻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众人出了码头,邱子晋拒绝了罗县令坐轿的提议,“北镇抚司四人组”照例步行往县衙门走去。
那些平日里根本没什么机会走路的乡绅们,则满脸为难,又不敢叫苦退缩。
只能唯唯诺诺地跟在这群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从码头往城里走,其实也不过十多里的路程,但依然让万达走的啧啧称奇。
他都快要数不清,这一路上经过了多少牌坊了。
这些高大的,青灰色的牌楼,散布在一路走来的大小街道上,田野水岸边。
万达眯起眼睛,甚至在不远处的青山矮坡上,隐隐约约都看到了好几个牌楼矗立在一片山野之间。
仿佛一个清瘦的仙子,遗世独立。
京城也是有不少牌楼的。东西牌楼还是京城最热闹的两条商业街道呢,两个高大的牌坊就竖立在各自的街口。每天都迎接着京城的晨钟暮鼓和熙熙攘攘的人群。
像是两个高大的门神,让人看着就觉得亲切。
这徽州的牌楼和京城里的截然不同,虽然也有不少矗立在街道中,庙宇前。
但更多的,是走着走着,突然一座牌楼就撞到了眼前,它的旁边甚至可能只是一块荒地。
和旁边光秃秃的景象比起来,这雕龙画凤,造型精美,刻着“御赐”“恩荣”之类皇家专用词汇的石质牌楼,就显得特别触目惊心。
有一种壮阔又凄凉的美感。
“这是徽州的特产。”
挨了状告的罗老爷和郭员外,这回没心思给万达介绍了,邱子晋倒是开始侃侃而谈了起来。
“这牌楼就是一家一族的荣耀。你不要觉得他们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出现在各地。其实那里都是堪舆过后的风水宝地,据说可以保佑子孙代代繁盛,永葆无虞。对宗族来说,一个牌坊重要的程度,不亚于祖坟。”
明代的徽州,除了钱多,文人多,牌坊多,还有一多,就是风水先生多。
徽州的人笃信风水的程度,只要从每年结案的卷宗中就可以窥一斑而识全豹。
当地居民打官司,十有八,九是谁占了谁家的好风水,谁破了谁家的好坟头。
为了风水,宗族和村子之间反目成仇几近常事。这也是来此地做官的县令和州府老爷们最头疼的事情之一。
麻烦的程度某种意义上来说,甚至超越了税收和教育方面。毕竟这两项是他们的长处,而风水这种事情……真的只有天知道。
邱子晋指着前面蜿蜒的道路上,连续排着的一群牌坊道。
“你看这些牌楼,有的是为了表彰功名,有的是为了嘉奖孝义,不过更多的,是宣传贞烈。”
“贞烈?”
万达眉头一皱,一种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
“徽州是朱老夫子的故乡,所以盛行程朱理学。所谓‘存天理,灭人欲’。大人听说过么?”
学渣似懂非懂地点了点脑袋。
“女子不像男子,可以通过读书为家族光耀门楣。但是她们可以通过另外一个方法——比如教养出一个有出息的儿子。”
杨休羡接着说道。
就像是邱子晋的母亲一样,据说去年陛下就派人下了旨,允许邱家在家门口建造百岁恩荣牌坊,表彰邱母教子有方。
“还有一种,就是为死去的丈夫守节。”
众人来到一座高大的“贞洁牌坊”前头,一起抬头,看着上面刻着的牌坊由来,和表彰的烈女的名字。
“十八岁开始守寡,一直到六十岁离开人世。这位钱夫人的儿子,因为母亲的‘贞洁’,向州府上表,州府再向京内的礼部上表。最后得到了这座用来夸耀门楣的牌楼。”
邱子晋指着上面记录的故事说道。
“那……这里那么多贞洁牌坊,都是这样来的么?”
好像对寡妇有些不友好啊?
身为现代人,万达生理性地觉得有些反感。
“这样太慢了。等一座牌坊要等至少四十年,要是这位女子寿数够长,说不定要五、六十年。”
杨休羡上前一步,沉痛地说道,“我刚才一路上看了一遍。有很多女子都是丧夫不久后就自杀殉葬的。为此,她们的夫家得到了旌表。”
“殉葬?先帝都已经取消了殉葬制度,民间的女子为何要殉节?”
万达从不知道温婉的江南人居然有如此烈性的一面,不由得大吃一惊。
“就是不知道是‘自愿’,还是‘被自愿’的。”
邱子晋冷笑。
“你知道丁老爷的状子上,告罗县令什么么?”
“他……难道逼妇人自杀殉葬?”
万达被自己这个想法惊到了。
“这倒不至于。”
邱子晋摇了摇头,“根据丁老爷所说,他的母亲曾经因为为夫守节四十年,得到了一座贞洁牌坊。”
“而这座牌坊,最近被罗老爷派人给拆了。”
邱子晋转身,看着畏缩不前的罗县令。
“理由是,县内有另外一家为他们刚去世不满两年的儿媳妇请了旌表,已经被朝廷许可。而那座牌坊,就是属于郭家的。”
“郭家在竖牌坊的时候,把原先丁老太太的牌坊给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