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诏狱看大门(187)
杨休羡轻轻拍了拍万达的肩膀。
“这个案子的线索太清楚不过了。一个太监算不上什么,要抓到他容易的很。小邱他不是想要抓犯人,而是想要利用这个案子,绊倒一些他想要绊倒……而且说不定‘上头’也想要绊倒的人。”
万达听着杨休羡的分析,又转头看了看正在调兵遣将的邱子晋,默默不语。
哪怕心里已经明白,这个漂亮书生不是白糖丸子,而是个腹黑芝麻汤圆,但一时半会儿还是无法接受“黑心书生”的设定。
广怀说的没错。
一个梁太监算得上什么,关键是他将这批,应该说这几批的御窑送给了哪些人。
这些人无疑是京中的豪门大族,甚至可能是世代簪缨,皇亲国戚之流——他们是皇帝姐夫真正忌惮的。
老朱家的人,打洪武大帝开始,骨子里就刻着多疑的基因。
要知道使用御用器皿就意味着“僭越”。而“僭越”二字,在朱家人的眼里,和“谋反”基本上划等号。
灼热的暖风吹到脸上,带着江南地带夏天特有的黏腻的触感。万达用力地抹了一下从鬓角往下流的汗珠,咬了咬牙。
这个案子的“根本”不在景德镇,而是在京里。
七月的京城,看来又要变天了。
众人离开御器厂的时候已经夕阳西下,整个御器厂都被县衙派来的官吏封锁。从州府调兵估计还需要一段时间,但是饶州千户所的官兵们在明天就能赶到。
听说御窑贡品被盗,整个小镇一下子变得风声鹤唳起来。
上一回发生那么大的案子,还是宣德年间的时候。
当时的督办太监张公公贪渎暴虐,责打匠人,还私自将贡品分赠给南京的皇亲作为贿赂。最后被东厂抓回京师,腰斩于市,并且枭首示众。
同一个案子,连带着当时的知县,知府,布政使司,和几乎整个御器厂的人都下了大狱,砍头的砍头,刺配的刺配。
除了几个历代给皇家烧窑,手艺无法替代的老匠人,整个御窑厂上下人马几乎全部换血。很多人哪怕没有丢脑袋,也丢了吃饭的营生。
这些都是前朝往事了,许多年轻的后生们已经差不多淡忘,只有镇上的老人家还隐隐约约地记得。
谁曾想到,这年轻的监察御史刚回乡夸官,就掀起了如此大的风浪,把平静的镇子一下子带到了漩涡的中心。
“邱少爷怎么能干这种事儿呢?御器厂倒霉,独他家还能置身事外不成?”
“可不是么……要是真的查到自己身上,怕是到时候‘要吃不了兜着走’。”
眼看天色一点点地暗沉了下来,路边野店里也逐渐聚集起了一些人气。吃完饭无事可干的乡民们凑到一起,一边喝茶,一边议论着今天镇子上发生的大事。
“他家自己也烧陶瓷,有几个工匠的手艺不比御器厂的差。你们还记得么,有个姓袁的后生,因为能烧一手好的釉里红。去年底还被御器厂特意请了去,专门让他给新出生的皇长子烧一套瓷器。”
“别提了,出事啦……去年那次‘炸窑’,你们都忘记了不成?”
“哎,别说了,来人了……”
因为出了事儿,镇上的民众对于陌生人格外的警醒。
见到远远地走来两个陌生的年轻人,众人立即戒备了起来,或是装模作样地喝茶,或是掰扯其他的话题。
万达和杨休羡两人走进野店,两人对坐下来,叫了两碗面条。
“邱家的菜不好吃么?你不是说他家的厨子手艺一流,京内大酒楼都比不上。怎么现在宁可出来吃这种粗食了?”
杨休羡将筷子递给万达,好笑地说道。
“别提了,在他家吃饭那规矩大的。我就算是进……去看我姐姐、姐夫,都没那么大的排场。”
小二将两碗只放了咸菜的汤面端了上来,奔忙了一整天的万达直接端起大碗,呼噜噜地大口吸了起来。
“真的,他家东西再好吃,我也吃不下去。”
万达放下面碗,感觉有些意犹未尽,又让小二上两个馒头来,蘸着咸菜吃。
“莫说面条了,我看牢饭都比小邱家的饭强些。”
杨休羡看着夸张到挤眉弄眼的表情,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
不过对于星海的话,他也觉得感同身受。
第一晚的接风宴自不必说,因为邱子晋执意拖迟婚期的缘故,差点闹得不欢而散,满桌子的菜品基本没怎么动过。
而这之后的每一顿饭,都让他们一行人体会到了什么叫做“食不知味”。
邱家每日早上卯除时间用早膳,一早就有丫头来敲门,就算是客人也必须客随主便,走到正厅与大家伙一起用餐——这时候邱子晋已经给他的父母大人请过安了。
午餐和晚饭更是隆重,虽然不用各方子孙齐聚,就邱子晋他们自己家的规矩也够让随性惯了的小万大人难受的了。
因为万达的身份最高,邱父、邱母都要等万达动了筷子才会下箸。
而且邱家严格执行“食不言寝不语”的古训,整个用餐期间除了杯盘交错和轻微的咀嚼声,没有一个人会出声说话。
即便是丫头小厮上前布菜盛汤,也是悄无声息的。
若是汤勺不小心敲到了碗里,弄出大一点的声音,所有人都会无言地看过来。尤其是邱母责备的眼神,看的你当场想扔下饭碗,找个地洞钻进去。
最让万达受不了的是,只要他一放下筷子,表示自己吃完了。桌上的其他人都会同时停止用餐,起身向他行礼。一直等到他离开饭厅,其他人才会坐下来继续用餐。
弄得万达如坐针毡,吃的快也不是,慢也不是。
再美味的菜肴放在邱家的餐桌上,也不过只是隆重用餐程序的一个环节而已。
菜肴本身如何,已经完全不重要了。
这让依旧以半个“厨子”身份自居的万达感到非常愤愤,心疼这满桌的精美菜肴,都得不到基本的“尊重”。
真是难为邱子晋了,不知道以他那么一个饕餮的脾胃,这十多年是怎么熬过来的。
吃完了馒头,万达摸了摸自己鼓鼓的小肚皮,示意杨休羡再逛两圈回去也不迟。
现在晚风习习,比白天舒服多了,适合到处走走。
再说邱家实在太憋闷了,要不是看在小邱的面子上,他真想直接住进县里的官驿去。
看到两个俊俏的年轻人离开,野店里的众人开始议论纷纷。
“那两个一看就是京城来的,还穿着官靴呢。”
“不会是跟着邱家那个小公子一起来的吧?难道是来查案的锦衣卫?”
“我看不像。你看那个眼睛大大的那个小孩儿,白面无须……他是个‘公公’吧,应该是东厂的小太监。”
还没走远的万达听得脚下一个趔趄,愤愤地转过头。
你才公公,你全家都是公公!
这群刁民好大的胆子。
“浮梁自古以来都是繁华之地,往来客商官员络绎不绝。这景德镇上的百姓们,是见惯了大人物和大商贩的,说不定他们自己也是商人。自然和别处的普通乡民来的不同些。”
杨休羡笑着将他扶稳。
“小邱这般举动,不就等于得罪了所有家乡父老么?这个案子若是真的彻查下去,势必牵一发而动全身。御器厂不过是个开端,说不定会牵扯出一连串的家族势力……到时候小邱该如何自处呢?”
万达担心地说道。
南方徽商与北方晋商不同,他们多是以宗族和血缘关系为纽带,且热衷追求入世从政。
有所谓“儒商”,也有所谓“商儒”。“商”和“儒”互为表里,互相扶持。
不同与普通的广大农村,整个景德镇有半数以上人家以行商和读书为业,一旦家族中培养出了出仕的子弟,就意味着财富与权力的双重丰收。
邱子晋这样举全族之力,好不容易进入官场的年轻子弟,必然背上了提携邱氏全族,乃至全县,全州府青年后进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