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诏狱看大门(124)
“你们汉人说‘亲兄弟,明算账’。总不见得让掌柜的吃亏。”
盘光乐呵呵地将银子塞进了万达的手里。
“哎,这位兄弟好相貌啊。”
他歪过头,正好看到了正低头看着邱子晋登基的覃昌。覃昌皮肤雪白光洁,比女子更胜几分,所以格外引人注目。
“京里人?现在还有京城里的人来浔州城?”
盘光不但会说汉话,也认识不少汉字,算是瑶人里高级知识分子了。他看着邱子晋登记了一半的簿册,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明眼人都知道两广不太平,商人们都不愿意来了,这书生打扮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覃某是回来祭祖的。”
覃昌淡定地说道,“虽然很久之前搬到了京城,但是祖籍却是在广西。”
“敢问祖上是?”
盘光追问。
覃昌说出了祖父的名字。
曾经的覃氏,在广西也是赫赫有名的人家。和怀恩太监一样,因被卷入了谋逆党争中,覃家全家被抄。未满十四岁的男童和女眷被带回京城,充入内廷为奴。
盘光听到他说出的名字,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感慨地点了点头,“没想到覃家还有后人,我以为……”
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案子,估计现在也没人知道了,看来眼前这个白面书生,还真的是覃家的后人。
“不过是远房旁支罢了,所以幸免于难。”
覃昌淡淡地说道,收回路引,拿起包袱往楼上走去。
盘光收回眼神,虽然确认了对方的身份,心下不知为什么,还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从酒店出来,盘家兄弟一路往汪家走去。
“阿弟,你觉得万掌柜店里的人,怎么样?”
虽然一早就奉命将这个“万星海”掌柜和其他人的身份背景都调查的清清楚楚,但是盘光一直觉得……这个“似锦酒楼”里的人,是不是太藏龙卧虎了一些?
“都是好人。”
盘兴不假思索地说道。
尤其是高会兄弟,和他一样,都是沉默不多话的真男儿。
“啧……”
盘光心想果然问了你也白问。
虽说是来继承叔父的酒店,但就凭万掌柜的厨艺,去哪里开店不行,一定要来浔州城这种偏远地方么?
不说在京里,哪怕是在桂林开店,都比这里要好吧。
盘光还想继续细想下去,一进门,就看到仆人脸色不好地过来报信。
“盘总管,不好了,‘家’里来人了。”
他说道。
万达坐在屋顶上,手持着一壶老酒,看着天上已经圆了一半的月亮。
月明星稀,空气中还带着几丝白日残留的暑气,和不知道从哪里飘来的属于南国的素馨花的香味。
也算是个良辰美景,万达却半点都开心不起来。
今天晚上,覃昌公公同他说,如果想要保住王家,不至于全家一起抄灭。
唯一的办法就是让王员外主动认罪,配合他们,将山中的匪首抓获。
这样一来,虽然谈不上功过相抵,至少家人不用全部陪葬。
万达有些惊讶,不知道为什么覃公公觉得他想要救王员外那个老头子,不过他没有多说,只是点了点头。
躺在床上,他一边想着京里的姐夫,想着算起来已经怀孕好几个月的姐姐,一边又想着对待他宛如亲兄弟的汪大当家,和那么可爱的阿直……
怎么办,手心手背都是肉,不管哪一边他都不想让他们伤心。
“一个人喝闷酒么?”
身后传来窸窣的声音,万达回头一看,只见杨休羡拿着一碟油炸花生米,也上了屋顶。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万达笑着让出一个位置,让杨休羡在他旁边坐下。
“万大人这是小看锦衣卫的耳力么?我敢保证,不但我听出来了屋顶有动静,高会肯定也听出来了。”
杨休羡笑着说道。
“是啊……你们都是不折不扣的‘锦衣卫’。”
万达低下头,笑容有些落寞。
只有自己这种半路出家的货色,才会迷茫于到底是忠于职责,还是背叛友人的困境中吧。
“杨某……刚入锦衣卫不久的时候办了一个案子。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小旗。”
杨休羡抓了一把花生米,放在手里一颗颗数着。
“我被袁指挥使,派去一个官员家中当细作,调查他是否贪污公款。”
万达抬头,看着杨休羡清俊的侧脸。
“我是以管家远亲的身份投奔那家人的。他家的主母膝下无子,待我极好。可以说是……视如己出。”
拿过万达手中的酒壶,杨休羡往嘴里灌了一大口。
“大人知道,我娘生下我之后不久就死了。嫡母待我又是那样。我从来没有被一个年长的夫人,那么温柔地对待过。”
杨休羡眼中浮起了深深的怀念,和难掩的孺慕之思。
“她会给我做衣服,做鞋子……甚至想要真的认下我做干儿子。要不是我时刻提醒自己,这只是一个任务,她可能是个犯妇。或许,我真的会彻底沦陷在那样深厚的感情中吧。”
“那,后来呢,那个官员后来怎么了?”
万达着急地追问道,“他真的贪污了么?”
“是。”
杨休羡苦笑。
“虽然这位大人平日里穿的都是打补丁的衣服。官服洗得已经发白,连府里的花园都被他改成了菜地种菜,每天下了朝都亲自耕种……只看外表,真的会坚信,这是个百年难得的清官。”
“那你又是如何发现他贪污的证据的?”
“我在他家待了将近一年,能翻找的地方差不多都翻过一遍。花园水池,菜地,甚至房间里的没一根柱子我都用刀子刮开看过。就在我几乎要放弃,觉得这个老爷子确实是无辜的时候……”
杨休羡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最后发现在茅厕的粪坑下面,是叠放都整整齐齐的大块银砖。”
唔……
万达突然不想追问他是怎么发现的了……
看着天上的半轮月亮,杨休羡喃喃说道,“那是我最刻骨铭心的一个案子。从那之后,再凄惨的刀山火海,都不会让我觉得心痛。”
“那,那家的夫人最后怎么了?”
“锦衣卫抄家之前……”
杨休羡眨了眨眼睛,再睁开,满眼柔情退去,只剩下一片冰凉。
“我亲手杀了她。”
“为什么?”
万达忍不住问道。
“她丈夫犯下的本来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她身为夫人,无论如何是逃不过的。与其之后被逮捕下诏狱,在里头受尽苦楚和折磨而死。倒不如,由我给她一个痛快。至少,我的刀够快,不会那么疼。”
杨休羡转过头,看着万达无法接受的双眼,“自古‘忠孝’尚不能两全,更何况是官匪之间?大人不要忘了,我们首先是锦衣卫,是维持纲纪律法之人,之后才是谁的亲人,谁的朋友。‘天地君亲师’,‘君’是在‘亲朋’之前的。”
虽然杨休羡说着疾言厉色的话,万达却分明看到了他的眼角微微泛起了红色。
他从未在杨休羡的身上见过如此柔软,甚至可以说是软弱的一面。
“覃公公说的没错。汪正这个一代枭雄,犯下的罪过,是万死不能辞其咎的。若是想要他的家人们活命,只有主动配合官府,一起剿灭匪首。如此一来,说不定陛下开恩,能够赦免他一部分家人的罪名。”
杨休羡摸了摸万达脑袋上那根没精打采的呆毛,“阿直是个好孩子,我也不忍心他受苦。”
国法无情,即便是孩子也不例外。一旦事发,覃公公和怀恩公公就是最好的例证。
虽然他们现在都位高权重,深受隆恩,享受着旁人难以企及的富贵荣华。但是今生今世无缘男女之爱,甚至远离亲人的苦楚,却是永远都无法补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