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席龙骑士[西幻](88)
眼中的渴盼,不比曙光微弱。
前一天,村长已经得到消息,他挨家挨户传达通知。橡树村整整一天都在忙碌,然而人们异常沉默,这样的气氛持续到士兵策马亲临。
村长迎上前,希莱斯与他交涉。没有寒暄,只简简单单确认一句人数,后者立即吩咐行动。
争分夺秒才是必要。
见将领一招手,士兵们走向排成长列的村民,帮助他们将包袱扔上车,把孩子放进缝隙里。
士兵有些意外,他们原以为包裹会很多。事实上,所有东西放置完毕,辎重车仍有不少剩余空间。
而村民的表情也比想象中平静。任谁知道要打仗,离开家乡去往新地方;生存面临危机,今后日子难以想象……这样的情况,没人能气定神闲地接受。
男人眼下覆盖青黑,女人眼圈微微肿胀。每一位成年人模样憔悴,内心的恐惧却传递不到面容上——他们连递来孩子的手都是稳稳的,好像很信赖士兵。
“妈妈,我不想坐车。”一个年纪稍大的男孩半蹲着站起身,弯下腰,在一堆包裹里艰难地爬行。
车板因他的动作有些摇晃,其他小孩子害怕地抓紧木板边沿。
“听话,雅恩,不许胡闹!”母亲的声音从一个马背上远远传来,终于控制不住某些情感,叫破了音。
男孩瘪瘪嘴,看着即将启程的队伍:“马不是没坐满么,我想骑马。这儿好窄,脚缩得好难受。”
“雅恩!”
父亲正想叱责,下一刻,将领大人出声。
“我载着他。”希莱斯道。
夫妇二人面露惶恐。
“大人,不用听小儿胡言乱语……”
将领大人回以安抚的微笑:“没关系,马确实空缺位置。与其孩子在辎重车上蜷得难受,一路上可能出现别的情况,不如我现在带着他,望二位放心。”
说得太客气,放心倒是肯定放心。只不过要给大人们添麻烦……
夫妇见自家孩子迫不及待地跳下车,两人对视一眼,无奈叹气。算了,回头再收拾皮猴儿子任性。
灰影、蝎尾的两面旗帜迎风飘展,队伍正式出发。灰与黑的人影背后载着民众,有的村民会骑马,一人分到一匹,与家人一起同乘。
男孩不知道希莱斯穿了硬皮甲,后背触感硬邦邦的。
龙骑士的身体这样坚硬吗?好厉害,他心想。想抬头看一看大人,结果发茬对胡茬,两人都被刺得有些痒痒。
希莱斯轻轻勾唇,男孩拧着脖子,愈发目不转睛。
但是,大人看起来好累啊。胡茬像爸爸新长的那样,眼里红红的丝线真多。他纠结地抿起嘴巴,如果疲累能换来钢铁一样的身躯,他选还是不选……
小孩严肃地皱眉,一副思考某些重大抉择的滑稽样子,希莱斯被逗得发笑。
“不舒服吗?”他问。
男孩摇摇头,转回酸疼的颈项。
“骑马很开心,可是爸爸妈妈不高兴。昨晚就一直闷闷不乐。之前有一次……我记得不太清楚,反正那天他们是哭着喊着把我送上车,差一点点没跟上来。”
“你们搬过一次家?”希莱斯听出言语之外的事情,用孩子易懂的方式询问。
“是的。”果不其然,男孩重重点头,“被狂沙抢了家,再也回不去了。”
他还神秘兮兮地把手遮在嘴边,说悄悄话似的告诉希莱斯。
“我偷听到昨晚他们讲话啦!家里攒下的钱全部当做盘、盘什么蝉,妈妈很苦恼,不知道搬家之后该怎么办。爸爸说,保命就好,日子苦一点没关系。”
男孩像分享秘密一样,只顾着转述,神情还有些兴奋。他不懂,却不代表希莱斯不明白。
贡萨洛背后的村长听见对话,艰难地开口。
“唉,确实是这么一回事。村里大多人是以前逃难来的,有点钱的人,早就去往更好的地方。橡树村的一户户人家,基本没钱再付路费,索性留下来,还能受各位庇护。”
“金城湾能够支撑到现在,少不了大家的支持。”
“有您这句话,我们就知足啦。”村长的话音像叹息一样厚重悠长。
驻守边境线的一年里,希莱斯知晓橡树村对金沉湾的奉献不比他们少。食物、布料、粮草等等物资,一部分由村民共同出力耕种制作。
士兵拿刀弄杖,民众靠的一双手——日复一日辛勤劳作,给边线的战士们送来源源不断的补给。
他们也是参战的一员。
全境生存危机之时,百姓的血液供养军队,用成千上万人的苦难和泪水换取和平。
……
日暮西山,众人抵达汇合地点。一天几乎没有停歇的赶乘,于村民而言,实在过于疲惫了些。
余晖逐渐褪色,钻进路边一棵高大树木的叶片之中,滤成皎洁的月光,投射在地面上。
伴随不远处悠悠传来的祷告之声,树影婆娑,月光悄悄起舞。
祷词从一座废弃的教堂而来,这儿是附近唯一的建筑。杂草与爬藤虎长满墙角,仿若趴在窗边好奇窥探的小孩子,安静地聆听屋内动静。
第一位信徒跪祷时,吉罗德没有反应,甚至打算去屋外透气。他不信神,向来对这些事情不予理会,自知不属于那种氛围。
第二位、第三位……直到两百余名村民开始念叨祈求,吉罗德的脚下顿时生出树根,把他牢牢钉入地里,不能挪动半寸。
——同一片光神信众所建造的教堂里,不同信仰的人,摆出不同的祈祷姿势;以分量相当的诚恳,对着他们的神一齐虔心拜祷。
废弃教堂里,碎石、蛛网和灰尘无处不在。
诚然,从干净与否的层面上说,尘垢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它的“圣洁”。
但满堂祈祷声洗涤了一切污物,飞向屋顶,涟漪般一圈又一圈回荡。好似神借用他们自己的声音重复呢喃,施与每一位信众。
吉罗德瞠目结舌,视线划过一张张面庞。
明明痛苦万分,字字咀嚼几年来承受的艰难困苦。为了飘摇不定的未来,为了摸不到的希望。
祈求神的指引与赐福时,他们的神情深处却蕴藏着无尽的欢愉。
吉罗德看来,所谓乞讨神佑,就像对着海市蜃楼讨要一滴水。
“愿您施舍垂怜,化解人世间的苦难……”
“救您虔诚的信徒脱离苦海吧!”
一个角落,一名唇下打着细小钉子的若教信徒双膝跪地,拿出一枚吊坠。
绳子串联一个椭圆银环,中间镂空,信徒的指腹捏起苗丫状的吊坠——那是若教标识,象征地母孕育万物新生。
信徒小心地将吊坠贴去胸前,接着双手分别放在太阳穴,十指并拢,掌心向内。
“若腐卡季,妈妈。”他念道,“我逝去归土,永夜滋养您的生命……”
身侧微动,希莱斯和吉罗德转头看去。
贡萨洛走向信徒,掏出了一模一样的苗丫吊坠。
他俯下身,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信徒的前额。
贡萨洛轻细的声音融于数百道祷词当中。
“慈悲的妈妈,您将引领孩子远离戈与血,病痛与罹难。”
希莱斯和吉罗德默默看着眼前景象。
二人知道,这一幕带给他们的震撼,会永远深埋记忆深处,于梦境当中重现。
倘若旅人在沙漠中漫无止境地行走,看不见出路、尽头,而苦难夜以继日地炙烤他的神经——
或许,面对海市蜃楼展现的茂盛绿洲,那一瓢虚幻的水,能成为他精神的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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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的一路上,吉罗德格外沉默。
他的信念不可撼动,不过,方才那副百人祈神的场面,内心某些想法产生了动摇。
他反而觉得自己是迷路的旅人:愤怒、无助、迷惘化作无数高壮而细长的树木,抬头望不到天;若直视前方,又寻不到出路,只能在原地痛苦地咆哮。
吉罗德俨然变成一头困兽,焦躁不安地度过整条道路。连骑行的动作都带着烦躁,屡次要超出队列。